青藤①自言:书第一, 画次;文第一, 诗次。此欺人语耳。吾以为《四声猿》②与草草花卉俱无第二。予所见青藤花卉卷, 皆何楼③中物,惟此卷命想着笔, 皆不从人间得。汤临川④见《四声猿》,欲生拔此老⑤之舌;栎下生⑥见此卷,欲生断此老之腕矣。吾辈具有舌腕,妄谈终日, 十指如悬槌⑦, 宁不愧死哉!
余过山阴⑧,既不得见公,访所谓青藤书屋者,初归吾友老莲⑨,今荡为荒烟蔓草矣,即其子⑩戏呼为蔗渣角尖者,亦没没无闻。青藤之名, 空与千岩万壑竞秀争流而已。抚此浩叹者久之。
(《赖古堂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注释 ①青藤——即徐渭(1521—1593),字文清、文长, 号天池山人,晚号青藤道士。善古文辞、工书,行草尤妙,画则自成一家。②《四声猿》——徐谓创作的四部杂剧的总称、包括《玉禅师》、《女状元》、《雌木兰》、《狂鼓史》。③何楼——宋都开封有何家楼,楼下设市,将次品充好货予以出售。此指伪作。④汤临川——即明戏曲作家汤显祖,因其为临川(今属江西)人,故称。⑤此老——指徐渭。⑥栎下生——周亮工自称。周亮工先世自金陵徙居栎下。⑦悬槌——悬, 吊挂。槌(chui), 鞭子。⑧山阴——今浙江绍兴。⑨老莲——即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诸暨(今属浙江)人。明末清初著名画家,亦善书法,能诗文。⑩其子——指陈洪绶的儿子陈字,号小莲。擅人物画。
赏析 《明史·徐渭传》载徐氏自言:“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周亮工的《题徐青藤花卉手卷后》则引为: “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这里,周亮工将其书画、诗文看成两个并列的层次进行评论, 无疑有其合理性。但这里有一个错误(疑为笔误)。就是“文第一,诗次”应该改为“诗第一,文次”。这样,才与徐渭的自评相符。另外,也与周本人的下文相符。因为《四声猿》无疑属“文”的范畴。
袁宏道曾在《徐文长传》中称徐渭为奇人。他离奇的生平遭际和他狂狷不群的个性使他的书画诗文均显得狂恣纵肆,超逸洒脱。《明史》曾这样评价他的花卉画:“不经意,涉笔萧洒,天趣灿发”, “可称散僧入圣”。徐渭称牡丹为富贵花,但却用水墨画之,并自题诗曰: “富贵花将墨写神”, 的确不同凡俗。对其人其画能在不足二百字的跋中进行传神写照,确非易事。但周亮工写来却错落有致, 姿态横生。
文章起笔驳徐渭的自我品评,进而对其花卉和文章的成就予以充分肯定。接着宕开一笔,写到世间流传的徐渭的花卉画多为赝品,从一个侧面写出了他的花卉画影响之广,受人喜爱程度之深和艺术价值之高。一句“命想着笔, 皆不从人间得”,既体现了徐渭狂狷脱俗的个性,又道出了他的花卉画具有不衰的艺术魅力之所在。接下来再从侧面描写徐渭的剧作产生的强烈震撼力来比照他的花卉画产生的艺术效果。以文衬画,寥寥几笔,徐渭的个性和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就已突现出来。
睹物进而思人,遂由论画自然过渡到怀人。由徐渭之亡,联系到自己画友陈洪绶的去世。看似闲笔,其实不然。陈洪绶和徐渭均为耿直倔强、惜弱怜贫、不肯趋附权贵之人,其人其画有一种珠玉相映、此唱彼和之美。而现在, 人皆已作古,其室亦荡为荒烟蔓草, 了无声迹。这种繁华落尽、人室皆空的凄凉与其艺术品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人在流连赞赏中自然产生一种慨然长叹的缅怀。对于服膺徐渭才情笔意的周亮工来说,这种叹息就尤为意味深长。它包蕴着一个前朝遗民在睹物思人而物是人非之际产生的对故国故人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
文章之所以能如此轻重有致,主次井然, 乃因其有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旨趣。从局部看如此,从整体看亦然。起笔“论画”,兼论其文。而后怀徐,兼怀陈洪绶。开阖有致,闲笔不闲。论画、论文、怀徐、怀陈都渗透着对徐渭的爱戴景仰之情。感人的艺术作品留给人的记忆是长久的,其人虽没,其用才情和血性写出的文章和描绘图画,却会在如斯而逝的时光中与千岩万壑竞秀争流,在后人无限的流连赞赏中代代流传,这位风华绝代的艺术家也会因此获得相应的尊敬和爱戴。这正是这篇跋文的宗旨所在。
纵观全文,环环相结的笔法,丝丝入扣的情感,使得这篇跋文虽短小而不失精致,意味深长而又姿态横生。魏禧曾对周亮工的文章做过这样的评价:“每命一文,必深思力索,戛戛乎务去其陈言习见,而皆衷于理义,无诡僻矫激之辞。”这篇题跋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