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①,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②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③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 不妄加毁誉于人, 非特好直也, 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烝民》④诸篇,汉有《河梁》⑤之咏,沿及六朝《饯别》⑥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⑦, 于义为己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 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⑧,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⑨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己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辅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⑩固不竟此哉!
(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刊本《曾文正公全集》)
注释 ①熙甫——归有光字熙甫,号震川。②曾南丰、王半山——曾巩是建昌南丰(今属江西)人。王安石号半山。③方苞氏——清代桐城派创始人方苞。④《崧高》、《烝民》——《诗经》中《大雅》篇名。⑤《河梁》——旧题《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其一,抒写离别之情。⑥《饯别》——指南朝梁“竟陵八友”为谢脁离京同随王萧子降赴荆州(治所在今江陵)的一组送别诗。⑦骈拇枝指——《庄子·骈拇》:“骈拇拔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骈枝(pian qi), 比喻多馀的东西。⑧“或皆可以”句——陈,陈述。芥舟,《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以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陆德明释文:“芥,小草也。”后因以“芥舟”比喻小舟。蹄涔之水,兽蹄迹中的积水,形容水量极少。比喻处在不能有所作为的地位。涔,雨水。⑨茁轧——据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一》载,欧阳修主试,举子刘几好为怪险之语,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修斥之。后人谓文词怪异生涩。⑩所诣——所具有的造诣。
赏析 曾国藩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太平天国而言,他是个杀人的魔鬼;在清王朝而言,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中兴之臣;置之中国文化史上,则又是一个理学名家。他的身份、地位、见解,都决定了他不是一个“缀文之士”,尽管他的文笔很好。在他看来,文首先和主要是用以“载道”的,因此,“义”乃是裁定文章高下的最为重要的标准。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他才认为,将归有光与曾南丰、王半山、方苞相比附是一种不当的作法,因为归有光的文大多取材于身边的琐细事物,表达的是纯属个人的感情,其中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可言。
曾国藩特地拈出了归有光文章中特别多的“序”来加以评说。他认为,“序”这种文体有其特定的功用,只有在作品很多、不得不为之说明的情况下使用才恰当,而且它关涉到对他人的评价,更应审慎使用。韩愈“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己侈矣”,而像归有光这样“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以“义”的标准衡量,更显得毫无必要。
归有光在文学史上,以长于写情闻名。因此,曾国藩还特地谈到了归有光文中的抒情问题。他承认归有光的感情是很丰富的,表达得也很充分,但是毕竟缺乏深广的社会意义,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只是在狭小的个人生活感情中兜圈子。曾国藩认为,纯粹的个人生活尽管也可以很丰富,很细腻,但终究是有局限性的,如果把整个社会生活比作大江大海的话,它只不过是地上的一洼积水而已。一个人整日涵泳其中,就好比一叶扁舟整日游弋于一洼积水中一样,尽管也可以很有情趣,但终究格调不高,社会意义不强,气势不开阔,缺乏大江大海大浪大涛那样的大气魄。很明显,曾国藩出于一个政治家的胸襟、气魄,对归有光沉湎于个人感情生活而不大留意社会是颇有微辞的。
但是,曾国藩也并没有对归有光一笔抹倒。他认为, 归有光的价值就在于在那个“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以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的年代,复古派把持文坛而造成文坛一片混乱的时代,以清淡之笔,表达真挚感情,有悠远的风韵,这就在“神”与“情”上把握住了文的命脉,保持了文学健康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他是赞许归有光的,对后人特别推崇归有光表示赞同。
在文章之末,曾国藩又对归有光何以如此作出推测。他认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归有光的命运。归有光34岁中举,60多岁才中进士,一生大部分时间是以穷乡老儒的身份在乡村度过的。狭窄的生活圈子限制了他的眼光、思路,也影响到了他的文学成就。假如他早就脱离了那种闭塞的乡间生活,他的眼界自然就会开阔得多,再加上良师益友的辅助,成就会比现在高得多。一个人文学的风格是与其生活际遇分不开的。因此, 曾国藩的分析也确实道出了归有光文学风格的一个重要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