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子性嗜酒, 虽行止穷泰, 非酒不能适。居襄阳之鹿门山, 以山税之余, 继日而酿, 终年荒醉, 自戏曰“醉士”。居襄阳之洞湖, 以舶縮载醇酎一甔①,往来湖上,遇兴将酌, 因自谐曰“醉民”。於戏!吾性至荒,而嗜于此, 其亦为圣哲之罪人也。又自戏曰“醉士”, 自谐曰“醉民”,将天地至广,不能容醉士醉民哉?又何必厕丝竹之筵,粉黛之坐也。襄阳元侯②闻醉士醉民之称也,订皮子曰: “子耽钨之性,于喧静岂异耶?”皮子曰:“酒之道, 岂止于充口腹、乐悲欢而已哉?甚则化上为淫溺,化下为酗祸。是以圣人节之以酬酢③,谕之以诰训。然尚有上为淫溺所化,化为亡国;下为酗祸所化,化为杀身。且不见前世之饮祸耶?路酆舒有五罪,其一嗜酒, 为晋所杀。庆封易内而耽饮, 则国朝廷。郑伯有窟室而耽饮,终奔于驷氏之甲。栾高嗜酒而信内,卒败于陈鲍氏。卫侯饮于籍圃,卒为大夫所恶。呜呼!吾不贤者,性实嗜酒,尚惧为酆舒之戮,过此吾不为也, 又焉能俾喧为静乎?俾静为喧乎?不为静中淫溺乎?不为酗祸之波乎?既淫溺酗祸作于心,得不为庆封乎?郑伯乎?栾高乎?卫侯乎?盖中性, 不能自节, 因箴以自符。”
(《皮子文薮》, 中华书局1959年版)
注释 ①“以舶縮”句——縮(su), 小船。醇酎(zhou):重酿味厚之醇酒。甔(dan),坛子一类的瓦器。②元侯——诸侯之长。此指襄阳知州。③酬酢(zuo)——主客相互敬酒。主敬客曰酬,客敬主曰酢。
赏析 皮日休颇喜作“箴”,《酒箴》为其中之一。此箴只有四句:“酒之所乐,乐其全真。宁能我醉,不醉于人”。大意是说:饮酒的乐趣在于恰到好处,做到不伤身,不乱性,不迷失自我。即使醉酒也以不妨害他人为原则。这种劝诫之言,对于嗜酒者来说,虽非无益,亦属常谈,并无新奇之处。然而, 作者却特意在此箴之前作了近五百言的序文。
既为《酒箴》作序, 自然不应离酒。序的开头就交代了自己无论“行止穷泰,非酒不能适’的“嗜酒”个性,并列举自制佳酿,终年荒醉,放浪湖山,自命“醉士”、“醉民”的情状,意欲成为远避富贵、游走于广阔天地之间的洒脱自由之人。当襄阳的地方长官问起他耽饮求醉的情况时,他大谈饮酒“充口腹、乐悲欢”的作用,特别是易于引人“淫溺”,造成“酗祸”的恶果,并且列举了路酆舒、庆封、郑伯、栾高、卫侯等历史上因嗜酒而破国亡身的实例,说明过度饮酒的危害。最后解释作箴的原因是“惧为酆舒之戮”,“因箴以自符”。
看过作者的这番表白,极易得出序文及“酒箴”仅是为全身避祸的自箴之言的结论。其实,这一结论最多只能算是表层的,真正的用意则是对统治阶级的警戒与针砭。何以见得?请看(酒)“化上为淫溺,化下为酗祸,……上为淫溺所化,化为亡国;下为酗祸所化,化为杀身”诸语,以及所列位居国君、大臣的郑伯、栾高、卫侯等人,就会恍然大悟。这里的“上”,是指最高统治者——皇帝,“下”是雄霸一方的藩镇将帅与封疆大吏,他们的组合,就是整个统治阶级。作者所谓“化上为淫溺,化下为酗祸”,不过是说明当时的统治集团整体的腐败、堕落、荒淫无耻,而“亡国”、“杀身”则是为昏君佞臣的结局做出了预示而已。此后不久,等农民军攻入长安,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证实了皮日休的预示。
其实,皮日休从来就不是“醉士”,而是始终关心现实、保持清醒头脑的志士。他身当乱世,不忘治世济民,渴望有所作为,建立功业。为达此目的,他或正面立论,或反面讥刺,或侧面规诫。惜乎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但是,皮日休无处不在的救世精神是值得后人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