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不能诗, 而诗亦不尽与古合;正惟不与古合, 而我之性情乃足以自见。余足不出里巷, 目不观邱、坟①,所与交接者又绝少当世通人名士,方弇②鄙自愧,何敢言诗?不惟不敢,更何足以知诗?然窃见今之所为诗人矣,撦挦③以为富,刻画以为工, 宗唐祧④宋以为高,摹杜范韩以为能,而于己之性情无有也,是则虽多奚为?
慨自雅、颂降为古风,古风沦为律体,时代既殊,人才亦变。自汉、魏、六朝迄乎唐、宋、元、明,以诗名者,殆⑤不下数千家。后之学者,难乎继矣。诗至今日,殆可不作。然自有所为我之诗者,足以写怀抱,言阅历,平生须眉,显显⑥如在同此风云月露、草木山川,而有一己之神明入乎其中,则自异矣。原不必别创一格,号称初祖,然后翘然⑦殊于众也。
余自少读诗, 自古作者以逮⑧本朝诸大家, 皆欲讨流溯源, 穷其旨趣, 久之,益知作诗之难。及长, 虽有所作,未敢持以问世, 惟顾涤盦明经师、杨醒逋茂才⑨稍稍见之, 以为可存。
窃尝谓所贵乎诗者, 与苟同, 宁立异,必自浅之深, 由粗而精。历观古人作,亦有不尽佳,要其研精殚力,积数年十年而后成, 自有一家面目在,夫岂徒以絺章饰句⑩为事哉?性情之用真,而学问寓乎其中, 然后始可与言诗矣。余今年二十有二岁,积诗凡数百首,要不尽可存,但愿质诸天下后世之能诗者, 以共相印证可也。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夏四月下旬,蘅花馆主⑾识于甫里⑿行素园之南窗。
(光绪八年刊本《弢园文录外编》卷七)
注释 ①邱、坟——指“三坟”、“九邱”, 皆为古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 ②弇——遮蔽,掩饰。③撦挦——又作“挦扯”, 摭拾、摘取,这里指剽窃词句。④祧——继承。⑤殆——几乎,差不多。⑥显显——盛明貌。⑦翘然——特出的样子。⑧逮——及,到。⑨顾涤盦明经师、杨醒逋茂才——此二人生平不详。明经,清代贡生又称明经。茂才, 秀才的别称。⑩缔章饰句——雕琢词句。(11)蘅花馆主——王韬的别号。(12)甫里——今江苏吴县东南角直镇,王韬的故乡。
赏析 王韬是清末享有盛名的政论家,其报章政论文秉承先秦纵横家之遗风,词锋犀利,汪洋恣肆,指摘时政,通俗畅达,成为近代报章文体的先驱。王氏为文,力倡“纪事述情, 自抒胸臆”。他认为: “俾人之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即佳文。”(《弢园文录外编·自序》)因此,他痛斥讲究家法、门户、师承而无真性情的“今世之时文”,而悖逆时风去作一些“既不悦于俗目,又不赏于名流”的倾吐而后快、畅意淋漓的文字。这种主性情重自我的文学主张,在桐城余绪尚盛的当时,无疑具有矫俗易风的进步意义。这篇自序所阐发的,正是王韬所执意追求的文学理想。
作诗与为文无异,以作者之见, 皆为“直抒胸臆”。倘能写我怀抱,抒我心志,有真性情灌注其中,纵然同此风物,亦景致自异。原不必尽与古合,也无须别创一格。作者在此讥时人之流弊,扬自家之精神,谈古论今,说明作诗不是“絺章饰句”、追摹古人的文字游戏。欲有一家面目在,性情之外, 尚需“研精殚力,积数年十年而后成”,其得诗之道,可谓精辟。王韬论诗上承袁枚“性灵说”,故全文围绕着“性情”展开,层层论证,或推古意,或叙自得,笔势奔放,顺流而下,确有下笔不能自休之感。
序文首始,多作谦词,直陈己见,抨击时弊,使其诗学主张昭然若揭。我之诗,不合古意而性情自见,与时人宗前范古、性情全无形成鲜明的对照。作者对“同光体”的时尚之作的概括可谓中肯,末句“虽多奚为”的反问,讥讽之意尽现。接着, 回笔追述诗之流变,前人之盛,后世难继,更何谈出新,于此得出结论: “诗至今日,殆可不作。”作者欲进先退,将诗途逼上绝境之后,陡转笔锋,开辟新径,即“有一己之神明入乎其中,则自异矣”。前之困豁然得释,在读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深切感受中,文旨得到了凸现。寥寥数语,顿起波澜,看似平叙,实藏技法。简短一段文字,便显示出作者严密的论辩之风。然王氏论诗并非空口虚谈,它是作者研摩前人、穷其旨趣之所得,躬身试之,得顾、杨之首肯。此处看似闲笔,实则意在言外,求之深,方知其难,才得之本。这段文字是上述诗学主张的必要补充, 乃举足轻重之笔。序文之未,作者语重心长诫示后人,学诗非一日之功,亦非踵武前人即可得的轻易之举,只有苦心砥砺,厚积薄发, “性情之用真,学问寓乎其中”,方独得一己之格。惟其如此,才谓真正知诗者。王氏不屑于时人,求知音于后世,行文中隐隐透出一股不合流俗的兀傲之气。
序文虽短,然结构谨严,论理透辟。驳时俗,立己意, 不铺陈造势,单刀直入,观点赫然。秉其旨,从容展开,简谈数笔,文理具足,无严辞厉语, 无过激之句,然批驳之势,尽蓄平铺直叙中。行文极力贴近俗语,骈散错杂,畅达如流,其时难得。虽无政论磅礴勃发、横决溢出之势,亦见其纵横自如、雄健肆意之风。谦词掩不住的少年狂气,更为序文增添了几笔玩味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