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严格地加以限制以后，我们也不妨使用一下这样一个并不新鲜的比喻：生活是一个谜， 艺术也是一个谜，人们在追求、在接近，却永远也不可能穷尽它的谜底。生活是深的湖， 艺术也是深的湖，人们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 却谁也不可能贯通它的所有的层次。

写小说的人总是在追寻， 又总是没有完全得到。他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发见而如醉如痴， 而欣喜若狂， 而自以为大彻大悟，然而， 紧接着的将是新的犹豫，新的不满，新的焦灼不安。为什么不是最好的?究竟能起多大作用?还差得远呢!还差得远呢!

于是有突破也有丢失，有创新也有彷徨，有成功也有挫折。有徐缓如歌的行板，也有不如酸辣汤的杂色。但愿心的光能给“陶”上和“陶”下的人以温暖， 而这一切当然都不是最后的。

于是看起来无技巧有可能成为更好的技巧， 看起来无章法有可能成为更好的章法; “不习惯”可能使一些人激怒，但也有可能带来新的天地、新的经验;当然，也有可能带来缺乏生活和艺术根底的胡说八道。反正小说有各种各样的写法。反正写小说也要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 不管这有多难、多悬。

但是，新的经验必然依赖于又打破了已有的集体的经验， 一种写法和另一种写法相反而相成。探索易于惹人非议， 苟安却又实在难有发展。嘲笑条条框框是容易的，真正有所突破却难而又难。刻意求突破条条框框本身就有可能变成新的条条框框。刻意求新的新转眼间也可能变成老套套。一切追求都必然和某种目标、某种准则、某种规范相联系， 以为乱弹琴可以奏出诱人的曲调乃是无知或者曲解。没有目标、准则和规范的追求只能是漫不经心、茫然无措、无计可施。所以，弄不好新的追求有可能变成新的作茧自缚， 而无所追求只能是停滞和衰亡。

所以， 不论在题材的选择还是表现的手法上，愈自由就愈需要严肃和严格的要求，愈得心应手愈需要树立更高的境界和标准。程式化的、有操作规程和注意事项可循的工艺往往还是好办一点的，而看来朴实自然的花样，化为行云流水的匠心，貌似轻松如意的气力，却多半是可向往而不可及。

把生活的脉搏传递给读者，努力做到有利于社会、人民、年轻人的心灵，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懈地去探求生活和艺术的秘密、生活和艺术的湖光，这是一件严肃的、有时候是痛苦的事情。

但这又是快乐的。哪怕令人汗颜也罢， 总算又呈献给读者了，我1981年发表的小说，我的笑话、我的怀念、我的记录、我的心。生活是多彩的， 向往是美丽的，所以工作也是有趣的了。

1982年1月2日于广西南宁

(本文录自《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散文精品：名人序跋》，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深的湖》，花城出版社， 1982年版。)

赏析 在今日中国文坛，王蒙是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他才思敏捷，涉猎广泛，拥有“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生活功底，不论在小说创作上，还是文学评论上，都进行了大胆的艺术探索。他为自己的短篇小说集《深的湖》作的序文，就是他在探索无穷尽的艺术中的一些思考。

这篇序文，没有简介作品内容，也没有对作品内容展开评论，而是生发开去，另有所论：“生活是一个谜，艺术也是一个谜，人们在追求、在接近，却永远也不可穷尽它的谜底。生活是深的湖，艺术也是深的湖，人们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却谁也不可能贯通它的所有的层次。”文章开篇既解释了小说集名字的含义，又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一个立意高远而又诱人的问题，再加上形象生动的比喻，给读者以深刻而鲜明的印象，实在是另有一番趣味。

山门既已打开， 山内的风光一定会显现出来。虽然不能穷尽艺术的谜底，不能贯通艺术的所有层次，但人们“总是在追寻”，在探索。然后，文章从三个方面谈了人们的不懈追求及其中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在追求探索中虽然有丢失、有挫折、有彷徨，但只要探索者树立起坚定信念，最终一定会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二、探索者必须“树立更高的境界和标准”。因为“没有目标、准则和规范的追求只能是漫不经心、茫然无措、无计可施”。这里谈的实际上是探索者应具备的条件和探索的方法。三、社会、人民要求艺术家必须去探索、去追求，舍此，艺术就“实在难以发展”，作家也很难用最好方式把“生活的脉搏传递给读者”。

这篇序文在语言上是很有特色的。作者把大量的意义相近或相反的词语并列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铺排联譬的独特句式，这种句式的句子在全文俯首即是。比如，在阐述追求探索中的苦和乐时这样写道：“有突破也有丢失，有创新也有彷徨，有成功也有挫折。有徐缓如歌的行板，也有不如酸辣汤的杂色。”“为一个小小的发见而如醉如痴，而欣喜若狂，而自以为大彻大悟，然而，紧接着的将是新的犹豫，新的不满，新的焦灼不安。”……这些语言涌动着倾诉的欲望，犹如激流直下，一泻千里，给人以纵横捭阖、洒脱飘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