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文曾经在10年前和俞平伯先生的散文合在一起, 取名《剑鞘》, 由朴社出版。以后写的,经过一番选剔,取名《脚步集》,由新中国书局出版。集子出版之后, 自己看看,总觉得像个样子的文篇不多,淘汰还不见得干净, 引起深切的惭愧。最近两三年来, 又写了一些散文。朋友劝说, 不妨再来一本。我就把这些新作也选剔一番,再把《剑鞘》和《脚步集》里比较可观的几篇加进去,又补入当时搜寻不到的几篇, 成为这一本集子。
我常常想,有志绘画的人无论爱好什么派别,或者预备开创什么派别,他总得从木炭习作入手。有志文艺的人也一样, 自由自在写他的经验和意想就是他的木炭习作。无奈我们从前的国文教师不很留心这一层,所出题目往往叫我们向自己的经验和意想以外去找话说,这使我们在技术修练上吃了不小的亏。吃了亏只有想法补救,有什么经验就写,有什么意想就写, 一方面可以给人家看看, 一方面就好比学画的描画一个石膏人头。即使没有大的野心, 不预备写什么传世的大作,这样修练也是有益的。能把自己的经验和意想畅畅快快地写出来,在日常生活上就有不少的便利。我是存着这种想头写这些散文的, 所以给这一本集子取了个“习作”的名称。
( 《未厌居习作》, 开明书店1935年版)
赏析 要解说叶圣陶先生为散文集《未厌居习作》写的这篇“自序”,我想主要有两个命题,一是“有志绘画的人……他总得从木炭习作入手”,要切住“习作”二字:一是切住“未厌居”三字,所自何来?寓意为甚?
先说第一个问题吧。读过这篇“自序”,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我想大家会说,是作者那严谨谦逊的态度,不错,正是这样。谁都知道,叶老是“五四”大家,为新文学的现代化作出了杰出贡献。他是“五四”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曾主编《小说月报》,扶掖培植了不少作家,包括茅盾、丁玲最初的小说,都是经叶老之手发表的,连茅盾的“茅”字还是叶老改定的呢。他的《隔膜》(1922)被认为是现代短篇小说的典范之作,不少作家说过,是读了鲁迅的《呐喊》和叶老的《隔膜》才懂得了现代短篇小说是什么样式。他的《倪焕之》是最早的较为成熟的长篇小说之一, 比《子夜》还要早两年,他的《稻草人》是现代儿童文学的开山之作……从1919年他的第一篇小说《一生》问世到他出版这本散文集已历16个年头,所有上述成功作品都已问世,然而他还是宁愿称自己的作品为“习作”,这既是谦逊,表示着永不满足,同时,也包含着朴素的真理。
艺术规律是相通的。正像达·芬奇教人绘画先从画鸡蛋开始, 叶老则说:“我常常想,有志绘画的人无论爱好什么派别,或者开创什么派别,他总得从木炭习作入手。有志文艺的人也一样, 自由自在写他的经验和意想就是他的木炭习作。”“木炭习作”或如我们今天所称的“速写”、“素描”,无论从绘画,还是从文学角度讲,该是最初步的,最单纯的,不需要绚烂的色彩和繁复的文笔,然而要达到“自由自在”的境地,进入艺术的自由王国又不是容易的,而这正是通向宏伟之作的津梁,所谓“涂鸦”尚且不类,遑论其它!
“未厌居”是叶老对自己居所的谑称, “未厌”表示了他谦和温厚而又不无幽默的人生态度,除这本散文集外,还有更早的一部1928年出版的小说集,亦名《未厌集》。说起“未厌”二字,还有一点文学史上的渊源,即与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有关。大家知道,创造社、太阳社笔锋所向是鲁迅、茅盾,其实还刮喇上不少“五四”老作家呢。创造社、太阳社因为提倡“无产阶级文学”,就判定“五四”文学是资产阶级文学,为表示与传统的彻底决裂,就把“五四”作家(自身除外)都打入了落伍者行列。他们是怎样看待叶老的呢?“他是一个静观人生的作家,他只描写个人(——当然是很寂寞的有教养的一个知识阶级)和守旧的封建社会,他方面和新兴的资产阶级社会的‘隔膜’。他是中华民国的一个最典型的厌世家,他的笔尖只涂抹灰色的‘幻灭的悲哀’”(冯乃超《艺术与社会生活》)。诚然,叶圣陶不属“五四”激进派,也不见“打打”、“杀杀”字样, 他的笔触是严谨的,所写多是“灰色”人生,缺少力的动感和火辣辣的气氛,但这并不等于他认同旧物,苟且人生,他是渴望变革,有所希冀的,何曾有过“厌世”之思。但他温厚谦和的性格使他不愿细加分辩,和新锐们一争高下,一较短长, 只是以“未厌”命名他的作品,表示不能领受那份批判之意。年轻的读者如果了解到这一段“公案”,该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