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者,贯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有至焉者, 不也?《易》由爻象,《春秋》书事, 《诗》咏歌,《书》《礼》剔其伪,皆深矣乎。秦、汉以前,其气浑然。迨①乎司马迁、相如、董生②、扬雄、刘向之徒,尤所谓杰然者也。至后汉、曹魏, 气象萎尔。司马氏以来,规范荡悉,谓《易》以下,为古文剽掠潜窃为工耳,文与道蓁塞③, 固然莫知也。
先生生于大历戊申④,幼孤,随兄播迁韶岭。兄卒,鞠⑤于嫂氏,辛勤来归。自知读书为文, 日记数千百言。比壮,经书通念晓析,酷排释氏,诸史百子, 皆搜抉无隐。汗澜卓踔, 奫泫澄深⑥,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凤跃,锵然而韶钧⑦鸣; 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洞视万古,悯恻当世, 遂大拯颓风,教人自为。时人始而惊, 中而笑且排, 先生益坚,终而翕然⑧随以定。呜呼!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
长庆四年冬,先生殁, 门人陇西李汉辱知最厚且亲, 遂收拾遗文,无所失坠。得赋四, 古诗二百一十,联句十一,律诗一百六十,杂著六十五, 书启序九十六,哀词祭文三十九,碑志七十六, 笔砚鳄鱼文三,表状五十二,总七百,并目录合为四十一卷。目为《昌黎先生集》,传于代。又有《注论语》十卷,传学者, 《顺宗实录》五卷,列于史书, 不在集中。
先生讳愈,字退之,官至吏部侍郎、余在国史本传。
(“四部备要”本《昌黎先生集》)
注释 ①迨——等到。②董生——董仲舒。③蓁塞——被灌木丛堵塞。此指阻塞不通。④大历戊申: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年)。⑤鞠——抚养。⑥泫澄深——指博大精深。:深渊。⑦韶钧——上古雅乐。⑧翕然——和同一致的样子。
赏析 “文”与“道”的关系问题,是古今作家从事创作时必须回答的重要问题、首要问题。中唐处于“安史之乱”后礼崩乐坏的特殊时期,恢复儒道、重整纲常的呼声日高,韩愈大力提倡古文,发起领导“古文运动”,也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韩愈以儒家道统继承人、宏扬者自居, 自是十分重视儒家思想(道),同时他作为才学超卓的文人,在文体、文风、文学语言等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关于“文”、“道”,他曾多次论及: “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李秀才书》);“愈之知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 “君子……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 (《争臣论》)。通过这些例证可以看出,韩愈既重“道”,又重“文”。大约是感觉韩愈的表述不够简要明确,所以自中唐以降,不断有人针对韩愈的有关论述及创作实际,提出“文以明道”、“文道合一”、“文以载道”等等观点。其中“文以贯道”这一较早且有影响的观点,出自李汉所作的这篇序文。
李汉是韩愈的学生、女婿,与其“最厚且亲”。基于此,他在评价韩愈的功绩成就时;开宗明义地提出了“文以贯道”的命题,并将是否明白这一道理(摆正“文”“道”关系)看做能否取得成功的标志。这里的“文”指文辞、文采、形式,“道”指儒家思想或文章的内容, “贯”,可解为贯穿、连接、宣扬、显示等,对它们的含义不必过于拘泥。照李汉的看法,在两汉以前, “文”与“道”是相通的,东汉以后“气象萎尔”,直至“文与道蓁塞”。那么,有谁来改变这一状况,疏通“文”、“道”呢?这个人就是韩愈。韩愈是怎样完成这一重任的呢?李汉认为,首先是童年早孤、颠沛流离的苦难经历磨练了意志;其次是少年“日记数千百言”的刻苦攻读奠定了文学基础;再次是成年后精研儒家经典、遍读诸子百家、坚决摒斥佛教,增强了素质与能力;“汗澜卓踔……千态万貌”的作品,提高了声名,扩大了影响。此外,再加上以承继“道统”为己任,“洞视万古,悯恻当世”,以求“大拯颓风”的志向和不惧人言、矢志以求的超凡意志,所以取得了“雄伟不常”的“摧陷廓清之功”。而“文以贯道”则是韩愈从事这一切的出发点和目的。
“文以贯道”堪称韩愈文学思想的核心,是中唐古文运动的理论基础之一,它对韩愈的创作及古文运动的发展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李汉能够予以概括,可谓见识独到。至于他对韩愈功绩的评价,虽不免夸饰之语,大致而言,亦属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