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源》序|原文|翻译|赏析

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今夫观水者,至观海止矣, 然由海而溯之,近于海为九河, 其上为洚水, 为孟津,又其上由积石以至昆仑之源。《记》曰: “祭川者先河后海。”重其源也。唐以前之诗, 昆仑以降之水也。汉京魏氏,去风雅未远,无异辞矣。即齐、梁之绮缛, 陈、隋之轻艳, 风标品格,未必不逊于唐,然缘此遂谓非唐诗所由出,将四海之水, 非孟津以下所由注,有是理哉?有明之初, 承宋、元遗习, 自李献吉以唐诗振天下, 靡然从风,前后七子互相羽翼, 彬彬称盛。然其敝也,株守太过, 冠裳土偶, 学者咎之。由守乎唐而不能上穷其源, 故分门立户者,得从而为之辞。则唐诗者, 宋、元之上流;而古诗, 又唐人之发源也。

予前与树滋陈子辑唐诗成帙,窥其盛矣。兹复溯隋、陈而上,极乎黄、轩,凡《三百篇》、楚骚而外, 自郊庙乐章,讫童谣里谚, 无不备采, 书成, 得一十四卷, 不敢谓已尽古诗, 而古诗之雅者,略尽于此,凡为学诗者导之源也。昔河汾王氏删汉、魏以下诗, 继孔子《三百篇》后, 谓之续经。天下后世群起攻之曰僭。夫王氏之僭,以其拟圣人之经, 非谓其录删后诗也。使误用其说, 谓汉、魏以下,学者不当搜辑,是惩热羹而吹齑, 见人噎而废食, 其亦翦翦拘拘之见而矣。予之成是编也, 于古逸存其概, 于汉京得其详,于魏、晋猎其华,而亦不废夫宋、齐后之作者。既以编诗,亦以论世,使览者穷本知变, 以渐窥风雅之遗意, 犹观海者由逆河上之, 以溯昆仑之源, 于诗教未必无少助也夫!

康熙己亥夏五,长洲沈德潜书于南徐之见山楼。

(“四部备要”本 《古诗源》 卷首)

注释 ①九河——古代黄河自孟津而北,分为九道,故名。②洚水——即降水, 古水名。③孟津——渡口名,在今河南孟县南。④积石——指小积石山, 在今甘肃临夏西北。⑤《记》——即《礼记》。⑥李献吉——即李梦阳(1473—1530), 明文学家,字天赐, 又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甘肃)人。其文学主张强调真情,倡言复占。⑦前后七子——“前七子”指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包括康海、王九思、边贡、王廷相、徐祯卿的文学群体;“后七子”指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包括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谢榛、吴国伦的文学群体。前后七子都力主复古, 在明代文坛有很大影响。⑧河汾王氏——指隋末讲学于黄河、汾水之间的文中子王通。⑨僭(jian)——超越本分。⑩惩热羹而吹齑(ji)——提防热汤而吹凉菜。惩,提防。齑,凉菜。(11)翦翦——短浅狭劣貌。(12)康熙己亥——即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9年。(13)南徐——今江苏镇江。

赏析 《古诗源》是清人沈德潜编选的一部诗歌集,凡十四卷,选收自上古至隋代的古诗和歌谣,兼有简要评释。沈德潜认为诗至唐代为其极盛,而唐之前则是诗歌之源,舍本逐末不足采,故以《古诗源》冠名,倡导穷本知变,以助诗教。这篇序文较为充分地阐明了他的这一见解。

中国是诗的国度,唐诗尤以其博大精深、绚烂多彩而享誉天下。宋、元以后,推崇唐诗之风愈演愈烈, 以至于前后七子提出了“诗必盛唐”的极端复古主张。此风熏染之下,诗坛出现了刻板模拟、因循守旧、裹足不前的现象,正如此文所云, “株守太过,冠裳土偶”。鉴于此,沈德潜鲜明地指出“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力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长河中辨析源流,探究“唐诗所由出”,“为学诗者导之源也”。沈德潜的这种治学方法得益于其师叶燮。叶燮在其《原诗》内篇中谈到:“执其源而遗其流也,固已非矣;得其流而弃其源者,又非之非者乎!”即一方面反对拟古旧守,提倡循源以穷流,一方面又重视继承借鉴,反对忘其本弃其源。沈德潜承其衣钵,论诗亦推行这种考察源流得失、由因变中寻其旨要的方法。他认为世人模拟唐诗创作是浅薄之见,“守乎唐而不能上穷其源”, 因而只因循了形式窠臼,得不到灵魂的真传。“古诗, 又唐人之发源也。”惟有上溯源头,遍览历代诗作,眼界才能宽广,才能品悟真谛,见诗道之尊,管窥风雅遗意。这就是说,只追求诗歌外在华美,学习盛唐即可;若探寻诗教内在本原,则必须通今博古,溯及古诗。尽管沈德潜的溯本之说复古色彩浓厚,对历代诗歌的评判也未尽公允,然而他能够纵古论今以求通变,这种治学方法无疑是明智的。

序文还批评了一味崇信古人而束手束脚不敢有所作为的迂腐之见。隋末文中子王通曾效法孔子删汉魏诗而作“续经”,此举遭到后世文人的攻诘,以至有人因此不敢编选诗书惟恐蹈其覆辙。沈德潜明确指出“拟圣人之经”失之狂妄,而“录删后诗”却无可非议。他讥讽那些谨小慎微、翦翦拘拘之人,认为这是“惩热羹而吹齑, 见人噎而废食”的愚蠢之举。因此,他认为《古诗源》一书略尽古诗之雅者,可为学诗者导之源,于诗教未必无少助。这充分显示了这位大家学者的自尊与自信。

为使全文道理阐释清晰,沈德潜以海河关系作类比,通过黄河发源、行程、入海的源流脉胳解析中国诗歌的正变因革,并引《礼记》“祭川者先河后海”的教训明证本源的重要,有力地增强了论说效果。此外,本篇行文字精意达,气韵流贯,尽现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