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小书不到一年就销完一版, 实在是出乎作者意料之外。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一次的杂感文字,汇集成书,居然还有人要买,而且买得这么多,销得这么快,未免使我觉得奇怪。初版时除献词外没有序,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现在再版了,我真应该对读者告白几句。也像新婚的人报告经过一般,我且来谈谈这本书产生的经过罢。
中国、外国描写北平的书, 实在太多了。后之往游者,似乎再没有什么好说。我游北平以前, 只想去饱饱自己的眼福,决未敢妄冀写什么文章。然而我游过北平,却带来了一桩心事转来,仿佛心里将北平的故事装得太多了, 非写点出来,不能安枕。
于是我每天放工回家,便坐到临街的阳台上去, 流水一般的车马,我熟视无睹;鹊噪一般的市声,我充耳不闻;一枝铅笔在一块木板垫着的纸上,断断续续地写;有时夜里睡在床上,把台灯移近床头,躲在蚊帐里面也写,这样竟写成10篇夜话。起初自己觉得太不成东西,迟迟不敢发表,后来一想横竖没有人知道味橄是谁, 骂也不会骂到我头上来,发表以后,我便放下一桩心事,免得常常来想,夜话于是一篇篇地送到读者的眼前了。不多时,远近都有人来查问味橄的来历,王抟今先生竟从伦敦写信来问作者是不是他的熟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要鄙视自己的文章的, 那是名儒学者, 在下决做不到,于是乎北平夜话便印成一本书了。
1936年初春
(本文录自 《钱歌川文集》, 辽宁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赏析 有一支生花妙笔无疑是钟情于缪斯女神的文坛朝圣者梦寐以求的事,然而在现实中却难以令人如愿以偿,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是怎样的一双“妙手”?读钱歌川先生的《〈北平夜话〉再版序》,或许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这篇序文是作者的创作谈,对于《北平夜话》这本书,他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游北平之前没想到自己会写一本“描写北平的书”,二是没想到这本书“居然还有人要买,而且买得这么多,销得这么快”。这两个没想到正是我们刚才提出问题的答案。
“无所感则不能诗,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则亦不能诗”,清人王闿运一语中的。作为艺术家首先要有强烈真挚的感情,其次要寻找到这种感情表现的最好方式。
钱歌川在写《北平夜话》时就注入了自己强烈真挚的感情。去北平之前,他不过“只想去饱饱自己的眼福”,因为“中国、外国描写北平的书,实在太多了”,以至让后游者“似乎再没有什么好说”。然而, 回来后却“带了一桩心事”,而且“非写点出来,不能安枕”。作家、艺术家要想从感情上打动别人,必须首先打动自己。王充在《论衡》中说:“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 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现而实露也。”文章须为情而造,而情来自哪里?来自生活,来自实实在在的“北平的故事”。相传伯牙跟成连学琴,三年后都学会了.却无法动人。成连说,我有一个老师叫方子春,住在东海,或许他可以帮你。二人驾了小船到东海,至蓬莱山下,成连说去请方子春,结果一连几天没有回来,伯牙被丢在船上, 四面海水汩没,波涛汹涌,遥望蓬莱,但见树木葱茏,山林杳冥,野兽出没,群鸟悲号,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怆寂寥。他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师的苦心,取琴而作出名曲《水仙操》。可以说,创作激情奔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是伯牙成功的原因,也是作者《北平夜话》成功的原因。
当然仅有感情还是不够的,写出好的文章,还需要作家寻找感情表达的“微妙”方式。这是作家与语言的一次艰苦肉搏,作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大约是平常的。托尔斯泰曾经说:“只有当你每一次浸下了笔,像把一块肉留在墨水瓶的时候,那时你才应该写作。”钱歌川写《北平夜话》,亦是劳神焦思,搜肠刮肚,惨淡经营。他不但“每天放工回家”坐在临街阳台上去写,而且“有时夜里睡在床上,把台灯移近床头,躲在蚊帐里面也写”,可谓殚精竭虑。一件艺术作品的成功,看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其实背后隐藏的却是“踏破铁鞋”所付出的代价, “众里寻他千百度”是艰苦的,但不经一番寒霜苦,怎可一睹“灯火阑珊处”的缪斯女神的笑容?
既然如此,作者的两个没想到就容易理解了。“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有了情,作家和读者的心灵才能愉快邂逅,产生共鸣,作品才具有永恒的艺术生命。
文学的真谛如斯,魅力如斯。
《〈北平夜话〉序》还回答了开头的问题:文章本天成,要用感情去生活中寻觅;妙手偶得之,要付出艰苦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