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奎桥》所写的,是乡村中残留的封建势力。《香稻米》所写的,是农村经济破产。第三部,本想写《红绫被》——那是前两部曲的必然发展。但因两次写了第一幕,都不能使我自己满意;所以搁下不用, 另写了一出《青龙潭》。
《青龙潭》所写的,是“口惠而实不至”的结果。讲解,演说,宣传,教育,平时似乎很收效果;然而都是靠不住的!如果负责的人, 不能为农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不能使他们获得实际的利益!
近两年,我在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教书。青山绿海,非常美丽;图书馆中,有的是名书古籍。住在这种安闲舒适的环境里,应当是容易著作。但我感到创作材料的贫乏。那里只许你从故纸堆中抄夹带, 不许你直接到现前的生活里去打滚的。
有一天,我偶然在海滨,和几个渔民多谈了一回话——因为那里也有很苦的渔民盐民农民和工人的——就有警察前来盘问我。在他的小册子里,记录了两页半;他大概想写一篇“报告文学”! 那里的“公安”, 的确是办得好。
那边学校里和报馆里, 虽有几位喜欢文艺的朋友,但各人都忙着各人的事, 见面谈谈的机会也少。种种方面,都是寂寞。一个人的作品,是不会不有些退步了。
1936年4月4日
(《农村三部曲》, 上海杂志公司1936年版)
赏析 1930年到1931年,洪深写了反映江南农民生活与斗争的农村三部曲:《五奎桥》、《香稻米》、《青龙潭》。他的这些作品,反映了广大农民的悲惨生活,抨击了罪恶的封建剥削制度,揭露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腐朽与黑暗。对江南农民反封建势力的斗争表示了很大的同情和热情的赞颂,是五四以来第一次较全面地反映农民苦难生活及其英勇斗争的剧本,是30年代戏剧中反映农村生活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具有重大的反帝反封建的意义。
洪深虽是一位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战士,但他基本上是“一个在大学课堂里磨穿手肘来追求光明的人” (张庚《洪深与“农村三部曲”》)。他没有能够深入农民的生活,参加农民的斗争,对农民的理解还比较浮泛,因而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还存在着一些问题。“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这是文学艺术的一个基本命题。从这一篇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远离生活后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同时,不可否认,《农村三部曲》所涉及的内容是非常广泛的。在自序中,洪深简略地对各部分的内容作了一个概括。
没有想像,创作是不可思议的。但仅有想像还远远不够。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山的人,单单给他一个“山”的概念,尽管他学过“巍峨” “挺拔” “陡峭”之类的形容词,但他的头脑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山势如何起伏等明晰的画面。关于“山”的想像可能和真正的“山”大相径庭。如让他写一篇关于赞美山的文字,就可能笑话百出了。洪深《农村三部曲》的创作便是恰当的一个例子。他创作的环境可以说是非常优越的:青山绿海,安闲舒适。但是如果要写现实主义的作品,作家不能够深入生活、体验生活,而是在安闲的生活中,舒服的沙发床上构思纷飞的炮火和血肉,在喷吐的烟圈中描绘农民的苦难和呻吟,即使他文思泉涌,也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从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有这种不能“直接到现前的生活里去打滚的”感叹,因为他感到了创作材料的贫乏。其实并不是洪深不愿意接触现实,而是现实中到处都有监视和禁锢。洪深和几个渔民仅仅多谈了一会话.便遭到了警察详细的盘问。一个政府对民众钳制到此等地步,也正好说明了他们已感到了岌岌可危。
一个作家的成功之作,往往是他的带有自传性的作品,例子不胜枚举。这正好说明了正因为作家有一个“我”亲自体验过、感受过,才写得真实感人,而不是空洞的说教和虚伪的做作。亲身经历过的或者相似的阅历在头脑中留的印象自然比较深,人物便不再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模型,而是有血有肉的实体了。
通观全文,有作者对黑暗、恐怖现实的强烈不满,他感到寂寞和苦闷,更有他未能深入生活,致使作品退步的遗憾。有人称《子夜》为社会剖析小说,洪深的《农村三部曲》为典型的社会剖析剧。如果作者有充分的社会体验,一定会获得更大的成功。左翼剧坛曾正确地指出:“洪先生是以科学实验那样求真精神出发的。但当剧作完成的时候,他和观众双方得到的已经不是现实,而是抽象的、人造的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对于剧作家洪深的这点失误,我们能够有清醒的认识,并在以后的创作中尽量避免,不也是很大的收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