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导读】
我也解剖自己给你们看
口供是指刑事被告人就其被指控的犯罪行为所作的口头供述。那么闻一多又有什么必要对读者当众“招供”呢?
留学美国,作者接触了《忏悔录》《圣经》等书籍之后,渐渐懂得人性之复杂以及如何直面他人之复杂与自身之多变。所以,我们不妨把《口供》视为对自我的严肃反省和深入剖析。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这冷不丁的一句,让读者猝不及防。作者明明是新月派的着名诗人,何出此言呢?当然,这绝对绝对不是故作谦虚,闻一多一生从未有过令人作呕的作秀之态,他只是自我要求甚高、目标甚远。
他自言不是诗人,并不代表他不具有诗人的特质。恰恰相反,他一直追求着“诗意的栖居”:
“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矢志矢勇,忠贞不渝;
“青松和大海”——追求坚韧与广阔;
“鸦背驮着夕阳”——向往寻常生活中的优美;
“我爱英雄,还爱高山”——向往壮美与巍峨;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我”爱祖国,“我”爱民国之旗,“我”爱祖国的风物以及它所代表的传统文化;
“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我”耐得往清苦寂寞,守得住洁身自好。
谁也没有想到,作者在结尾处,突然笔锋一转,来了惊世骇俗的一句:“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就是说,在诗意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肮脏可怕、少有人知的“我”。
有人误认为闻一多是评论现实社会,非也!本诗的写作目的不是为了卖弄或炒作,不是为了标榜或树名,而仅仅是自我解剖。中国人习惯于抨击社会或他人,但不习惯切割自己。闻一多直接揭开了内心深处的垃圾桶盖,臭气与苍蝇一齐涌出,给自己看,也给读者看。
不必嘲笑闻一多,只是你自己未必有这样的勇气直视心灵污秽。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正是因为人性有自私渺小、猥琐多变的一面。只有真诚到极点的人,才敢正视自身的弱点,才敢揭示自身的丑陋。他不怕读者嘲笑,因为他已经嘲笑过了自己。
《口供》也开辟了《死水》诗集的新形式。用闻一多的说法,就是“三美”理论:“建筑美”——排列形式之美,“音乐美”——韵律诵读之美,“绘画美”——意象图画之美。
但平心而论,一味追求“三美”,诗歌有可能变成“押韵的散文”。初学写诗者,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