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自祭文》原文与赏析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馀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陶渊明集》

〔注〕   丁卯:指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律中无射:指夏历九月。古代将乐律与历法附会,以十二律应十二月。陶渊明卒于此年十一月。  祖行:古人出行时的祭神仪式,这里指出殡前一夕的祭奠。  “候颜”二句:指晤面和闻声都已不可能。  绤(chī xì):葛布精者称,粗者称绤。 素牍:指书籍。  夫(fú)人:众人。  愒(kài )日:贪爱时日。 涅:黑色染料。缁:黑色。  捽兀(zuó wù):意气傲然貌。  肥遁:隐居。  窅(yǎo)窅:隐晦、深远貌。 “奢耻宋臣”二句:宋臣桓魋作石椁(棺),三年尚未完成,孔子叹以为奢。汉代杨王孙临终,遗嘱命其子裸葬,未免又过俭啬。  封:封墓,积土成高坟。树:墓地植树。

旷达不羁的陶渊明,也做过许多美丽的人生之梦:从《桃花源记》那“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老人、孩子身上,人们看到了他憧憬的理想之梦;从《咏荆轲》那“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的嗟叹中,人们看到了他的金刚怒目之梦;还有那些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之梦,那些个“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的自得之梦……正是这些缤纷、断续的梦,给了陶渊明一生以莫大的慰藉。就是到了沉疴不去、即将辞世之际,他似乎还流连在这些梦中,凄怆却又坦然,悲凉而仍平静;甚至还有心境编织了一个自我悼祭的梦——这就是他的临终绝笔《自祭文》。

祭文起笔,展现的是一个凄清的虚境:深秋的夜晚,萧瑟的寒风刮得正紧;草木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夜色里还传来几声鸿雁南飞的哀唳。作者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该是辞别人世、永归“本宅”的时候了。恍惚间“嘉蔬”、“清酌”已供满祭案,“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挽歌辞》)的景象,依稀都飘浮眼前。自己却将停卧棺中,再听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见那吊衣如雪之景。这是一种怎样令人心酸的情境:秋气的萧瑟与将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呜呼哀哉”之叹,更使开篇蒙上了几多苍凉气息!

在辞世的弥留之间,追索飘逝而去的一生,不知会有怎样的感觉?当陶渊明抚视那“逢运之贫”的清素出身,“箪瓢屡罄,绤冬陈”的窘困生涯时,想必也曾为之黯然的吧?不过令他宽慰的是,清素养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对人生的热爱。虽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锄“负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门”。然而他有欢乐,有歌声,有“载耘载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牍,和以七弦”的自得。《自祭文》所展示的陶渊明之平生,似乎很琐碎,很平淡,远没有官场中人车骑雍容的气象、笙歌院落的富丽。但这恰恰是作者引为自豪的人生!人们从“含欢”、“行歌”的轻笔点染中见到的,不正是一位遗世独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么?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简朴生活中,在“乐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领略到了“我心常闲”的劳作之乐趣,体会到了自由不羁的人生之价值。这样度过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较之于巧取豪夺,较之于“为五斗米折腰”而丧失独立之人格,岂不是更充实、更富足的吗?这一节的行文,正如作者平日的田园诗,疏淡、平远,字里行间淌满了深情。浓浓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更令人久久回味而不尽。

人生百年,谁不珍惜?倘若陶渊明亦有世人所不免的“适俗”之韵,它原本可以作另一种安排的,那就是追求虚幻的尊宠和声名,“愒日惜时”地钻营于仕宦之途。对于这样一种“存为世珍,殁(死)亦见思”的人生,陶渊明在辞世之际又是怎样看待的呢?“嗟我独迈,曾是异兹”一节,正表明了他回顾平生后无悔无怨的态度:营营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污浊的世界里,适足以秽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我洁身自好,不以尊宠为荣,肮脏的东西又岂能沾染我的身心?置身于陇亩之中,独立于天地之间,“捽兀穷庐,酣饮赋诗”,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陶渊明正是这样做了,这一生已无所遗恨。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生之变,他也显得格外平静。他知道帝乡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寿涉百龄”,“从老得终”,那就任它“托体同山阿”好了,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在“外姻晨来,良友宵奔”的凄清氛围中,一位哲人就要离去——他似乎不喜不惧,显得异样地安详。

然而,陶渊明对自己的一生,也并非真的一无憾意。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仍蕴蓄着几分悲怆和苦涩。《自祭文》写到结尾,陶渊明的辞世之梦也已编织到了最幽暗的一幕:当他看见自己在昏昧中告别“逆旅之馆”、踽踽飘临“萧萧墓门”之际,虽然还表现了“不封不树,日月遂过”的淡泊,“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的超旷,毕竟还是发出了“廓兮已灭,慨焉已遐”的苍凉慨叹。此刻,陶渊明似乎对过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后的一瞥,他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少年意气,到“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壮年怀抱,从对“荆轲”抗暴精神的讴歌,到对“桃花源”无压迫社会的向往。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性本爱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怀的呵!令人痛心的是,他所置身的时代,却是一个“网密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专制时代。理想被幻灭,壮志被摧折,他纵然“怀琼握兰”,又能有什么作为?最终只能如一只铩羽之鸟、一朵离岫之云,在归隐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这深藏在内心的悲怆,在作者离世的最后一瞥中,终于如潮而涌,化作了《自祭文》结语那撼人心魄的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这嗟叹之音,震散了陶渊明的自悼之梦,也使貌似平静的祭文霎时改观。南宋真德秀在《跋黄瀛拟陶诗》中论及陶渊明时说:“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顾中,虽然有“我心常闲”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独迈”的咨叹;那“翳翳柴门”,固然掩映着他“捽兀穷庐”的旷傲,但也不免有“闲居寡欢”的落寞(《饮酒》);“识运知命,乐天委分”是通达的,但又何尝不含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辛酸和无奈?他也平静,但那是饱经风霜后苦衷难言的平静;他也“含欢”,但那也大抵是暂时忘却苦恼的欢欣。旷达中含几多悲凉,飘逸中带几多沉重,这就是陶渊明辞世前夕,所编织的最后梦境的真实色彩。人们读到这篇祭文的结尾,不是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片哀情,在凄凄问叹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