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终南》
孟郊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孟郊 (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 (今浙江省武康县) 人。在中唐诗坛,与贾岛同以苦吟著名,并称郊、岛; 又极受韩愈的推崇,创作也属于同一流派,并称韩、孟。
韩愈在 《荐士》 诗里说孟郊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这首五言古诗 《游终南》,在体现这一特点上很有代表性。姚范在《援鹑堂笔记》 里说它“奇出意表”,沈德潜在 《唐诗别裁集》里说它“盘空出险语”,与 《出峡》 诗“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 “同一奇险”,也是就这一特点而言的。
“硬语” 的 “硬” 指字句坚挺有力,其反面是疲软,这首诗里的一些句子,如“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特别是其中的 “塞” 字、“生” 字、“驱” 字、“拂”字,都十分坚挺有力,给人以射石没羽的感觉。
“硬” 容易流于 “生”。“生硬”、“生涩”,乃是“妥帖” 的反面。韩愈在肯定 “横空盘硬语” 的同时,又强调“妥帖力排奡”,就是为了避免“生”。孟郊的有些诗,是有 “生硬”、“生涩” 的缺点的; 这首诗中的 “硬语”,却还相当 “妥帖”。
“硬” 不一定 “险”,但就这首诗看,其中的一些“硬语” 却同时也是“险语”。这些 “硬语” 之所以 “险”,在于夸张得险些儿 “过理”; 但仔细想来,仍然“合理”。《文心雕龙·夸饰》 云: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如果夸张得 “过理” 而不“合理”,那就不是“奇险”,而是 “怪诞” 了。
鉴赏这首诗,必须紧扣诗题中的那“游”字,要处处注意,诗人不是远望终南,而是正在终南山里 “游”。
一开头的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实质上是写终南山既高且大。①然而王维 《终南山》 的首联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也是写终南山既高且大,其写法又何以如此不同呢?这固然由于作者的创作个性各异,但更重要的一点是: 孟郊已在终南山中,而王维还在远处遥望。从长安城郊遥望终南,即使高度夸张,也只能说它高“近天都”、远 “接海隅”,而不能说它 “塞” 满 “天地”,因为环视四周,分明是 “八百里秦川”; 也不能说 “日月” 从终南山的 “石上生”,因为日月分明从东方天际升起,终南却在南边。然而一旦深入终南山中,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就实际情况说,终南尽管高大,但远远没有塞满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确是“硬语盘空”、“险语惊人”。但这是作者写他 “游” 终南山的感受,所以与王维 《终南山》 首联写终南远景截然不同。身在深山,仰望,则山与天连; 环顾,则视线为千岩万壑所遮,压根儿看不见山外还有什么空间。用 “南山塞天地” 概括这种独特的感受,虽“险” 而不 “怪”,虽 “夸” 而非 “诞”,简直可以说是 “妥帖” 得不能再 “妥帖” 了!
“日”、“月” 当然不是 “石上生” 的,更不是同时从 “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 一语,的确 “硬” 得出奇,“险” 得惊人。然而这也是作者写他 “游” 终南山的感受。“日” “月” 并提,不是说 “日”“月” 并生,而是说作者来到终南,既见日升,又见月出,已经度过了几个昼夜。终南之大,作者游兴之浓,也于此曲曲传出。身在终南深处,朝望日,夕望月,都从南山高处初露半轮,然后冉冉升起,这不就像从 “石上生” 出来一样吗? 张九龄的 “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杜甫的 “四更山吐月”,都与此同一机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 似乎 “夸过其理”,但和作者 “游” 终南山的具体情景、具体感受联系起来,就觉得它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当然,险硬的风格,使他不可能有 “四更山吐月” 那样的情韵。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两句,大约从谢灵运 《石门新居》中的 “早闻夕焱急,晚见朝日暾” 化出,其风格仍然是 “奇险”。在同一地方,“夜” 与 “景” (日光) 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们统一起来,怎能不给人以 “奇” 的感觉?但细玩诗意,“高峰夜留景”,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之后,终南的高峰还留有落日的余晖。极言其高,又没有违背真实。从 《诗经·大雅·崧高》 “崧高维岳,峻极于天” 以来,人们习惯于用 “插遥天”、“出云表” 之类的说法来表现山峰之高耸。孟郊却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张,就在“言峻则崧高极天” 之外,另辟蹊径,显得很新颖。在同一地方,“昼” 与 “未明” (夜) 无法并存,作者硬把二者拉在一起,自然给人以 “险” 的感觉。但玩其本意,“深谷昼未明”,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洒满阳光之时,终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极言其深,很富有真实感。“险” 的风格,还从上下两句的夸张对比中表现出来。同一终南山,其 “高峰” 高到 “夜留景”,其 “深谷” 深到 “昼未明”。一高一深,悬殊若此,似乎“夸过其理”。然而这不过是借一高一深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于此见终南山高深广远、无所不包。究其实,略同于王维的 “阴晴众壑殊”,只是风格各异而已。
“长风驱松柏”,“驱” 字下得 “险”。然而山高则风长,“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向一边倾斜,这只有那个 “驱” 字才能表现得形神毕肖。“声” 既无形又无色,谁能看见它在“拂”? “声拂万壑清”,“拂” 字下得 “险”。然而那 “声” 来自 “长风驱松柏”,“长风” 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在飘拂,也都在发声。说 “声拂万壑清”,就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统一起来了,使读者于看见万顷松涛之际,又听见万壑清风。
这六句诗以写景为主,给人的感受是: 终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这中间的两句,则以抒情为主。“山中人自正” 里的 “中”是“正” 的同义语。山 “中” 而不偏,山里人自然就 “正” 而不邪;联系 “地灵人自杰” 的原则,因山及人,抒发了赞颂之情。“路险心亦平” 中的 “险” 是 “平” 的反义词。山里人既然 “正” 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险”,心还是 “平” 的。以 “路险” 作反衬,突出地歌颂了山里人的心地平坦。当然,那 “路” 含有 “比” 义,既指 “山路”,又指 “世路”。
事物都有对立面。赞美终南的万壑清风,就意味着厌恶长安的十丈红尘; 赞美山里的 “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厌恶山外的人邪心险。硬语横空,险语惊人,也还有言外之意耐人寻味。以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收束全诗,这种言外之意就表现得相当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