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王维既为诗人,又擅绘画,诗极山水,而画开南宗一途,诗心画意,每相融通,故苏东坡说: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话对于领会王维的山水诗,不无指导意义。这首诗所题“青溪”,在今陕西省沔县东,是一处不甚知名的所在。王维初隐之时,常循青溪而进入黄花川(在今陕西凤县东北)游历,此诗约作于是时。肆意山水,领略自然风光,无疑是一种诗心与画意的结合,要理解王维这首诗,仅仅从一般诗情上是难以真正把握的,还必须涉及到画,诗画相洽,方见真谛。
《新唐书》本传说王维: “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明代大画家董其昌亦说: “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可见王维所画山水之特点便是采用渲淡手法,一反前人典丽繁复的细密刻画。所谓渲淡,是用墨渲染为深浅颜色,而这种深浅颜色,对墨之本色而言,都以淡为主,泯除了人为刻饰之迹,顺乎物性,冥合自然。这样作出的画,“画思入神”,“迥出天机” “参乎造化”,有了意境。王维自称“凡画山水,意在笔先。”(《画学秘诀》)这正是他一切创作的秘诀。“意在笔先”,就是说在创作之前先通过形象思维,达到神悟,与对象得以契合,方始创作,这便自有意境。
前四句交待游历,总写途中情形,稍加点染。“趣途”即趋途。此行不足百里,溪水蜿蜒出没,山路曲折,沿山势峰回路转。这已先夺人意。接着细写,作者着色处,更见情趣: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宛然如画。溪水澄澈透明,在乱石中激起一阵阵喧啸,引起山谷的共鸣;林木葱郁,松色苍翠,溪水汇入,寂然沉没。这两句极写溪流激石之响动与缓入松林之平静,把动与静相结合,突出了自然的音响与色调变化。后面两句: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这是水势舒缓时的景象:菱草荇菜漂浮水面,微波荡漾,泛起轻轻的涟漪;平静明澈的水面,象是自然生成的镜子,映照着水边的苇草。静的色与静的气氛构成了静幽的境界,充分显示了自然的本性。这四句诗展现了作者“渲淡”的本色。“声喧乱石中”本是刚性颇浓的动态景状,但是诗人一笔“色静深松里”,通过色调渲染的静态描写,依然归于淡,体现出自然的冥合,天机自成。“漾漾”、“澄澄”二句有移步换景之妙,然仍与上面连成一片,通过平静表现出淡然幽寂之境,从而达到了喧声、乱石、松林、水面以及菱荇葭苇在色调上的高度和谐相契。这便是“诗中有画”。然“诗中有画”并不是以诗句描出画面,而是诗的境界与画的境界相统一。这种统一的前提便是诗人对自然独特的感悟,诗人藉此生发出意境。“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即是诗人感悟自然、达到契合的说明。主观之心原本已闲逸宁静,而清川澹泊也正是顺乎了这种自然的属性,于是迥出天机的意境也就诞生了。诗心画意的一致,在这里还意味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先入与后得的融合,所以诗也就如画了。
正因为诗心与画意的统一表现了自己与自然的相契,所以永远追随自然也就成了顺乎情性的冥合。诗末了两句便可看作得其真意的伸说。它与前面的诗画认识相比,是感悟之后的观念形式,是意象之外的另一个理性层次,可视为一个独立成分。“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作者隐用东汉光武帝时高士严子陵垂钓江边的典故,以示归隐之意。此二句既是从全诗意境领悟中产生的观念,也是作者思想的必然归宿。
(“黄花川”四句)叙其曲折也。……盖言所趣之途,计无百里,而绕山曲折,若将万转之回环也。(“声喧”四句)叙其深峭灵洁也。(“我心”四句)言其泛青溪以寄志也。(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