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起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是一首试帖诗。试帖诗(也称“省题诗”)限制很严:它必须五言十二句,押六韵,仄入,中间八句必须对偶。它的题目多取古书中成语,并且就题取韵。如这首诗,题目即取自楚辞《远游》中的“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并押其中的“灵”字的九青韵,这也叫做“赋得‘灵’字”。由于限制严,又必须临场发挥,试帖诗难得佳作。而钱起这首诗,却被后人视为试帖诗中“亿不得一”的佳作。鲁迅在《题未定草》中也说“此诗不失于唐人试帖诗中的好诗”。
诗好在哪里?好在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句句扣紧神灵弹琴的特点,韵味无穷。试帖诗的一般格式是点题定调,分项细描,揭出余韵。此诗首两句即以倒装律句(不倒装称文句)概括题旨,绾合典实,既醒目,又符合仄入、押“灵”字的用韵要求。帝子,是传说中尧之女、舜之妻娥皇、女英,舜死苍梧后,她们也投湘水自尽,成为湘水女神。湘水女神遭遇如此,那么她们用最精良的云和山梧桐木制作的瑟弹奏出来的该是怎样的音乐呢?次两句就定下了瑟音的基调:它美妙,使水神冯夷情不自禁地起舞,但冯夷无知,不懂乐声之情调,所以说“空”自舞;其声悲苦,只有那些千百年来贬谪楚地凭吊湘水之滨的骚人的幽灵才能领会其中三昧,他们以悲苦之心而听悲声,将悲上加悲,所以说“不堪”听。接着四句,诗人细致描摹这悲苦的瑟调。它决非人世间所能有: “苦调凄金石”,写瑟调的凄苦哀婉非人间钟磬(金石)之类普通乐器所能表现; “清音入杳冥”,瑟音凄厉幽怨直上太空,比人间音乐大师韩娥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秦青的“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乐声传得更为高远; “苍梧来怨慕”,瑟调所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是因为悼念的不是凡人,而是葬在苍梧山上的好帝王、好丈夫舜的亡灵; “白芷动芳馨”,写瑟音的感染力使无知的草木也为之动容,而发放出雅洁的幽香。“流水”两句,笔锋稍变,不再直接写瑟音,但却“此时无声胜有声”。传说中,苍梧是舜的葬处;百里洞庭,又是娥皇女英“二子居焉”;而潇湘之水,源于苍梧,注入洞庭,沟通此两处。读此两句,人们似乎感到瑟调的袅袅余音,瑟调所表达的千古遗恨,融和于呜咽的流水,飒飒的微风中,弥漫于整个九嶷山麓,湘江两岸、洞庭湖面。结尾两句,虽由神话世界回到现实,却仍与题意紧相呼应:一曲终了,伊人不见,唯在澄澈的江面上,倒影着九嶷青青峰影,多么恬静,多么令人暇思和陶醉!一般的试帖诗,在揭出余韵部分,十有八九是庸俗的“祈请”或“颂圣”,而这首诗却一反常套,甚有远致。
(钱)起从乡荐,居江湖客舍,闻吟于庭曰: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视之,无所见矣。明年(天宝十载),崔湋试《湘灵鼓瑟》诗,起即用为末句,人以为鬼谣。(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
钱仲文《省试湘灵鼓瑟》云: “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摘出末句,平平语尔,合两句味之,殊有含蓄。(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