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科后·孟郊》原文与赏析

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的《登科后》,因为给后人留下了“春风得意”与“走马看花”两个成语而广为传诵。

孟郊坎��终生。他的诗“思苦奇涩”(《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一),《登科后》却是一个明显的例外。四十六岁那年进士及第这件事,曾使他产生错觉,以为从此可以别开新生面,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一番了。满心欢喜按捺不住,喷薄的感情便化成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小诗。

一二句直抒,笔墨传神,喜形于色的情状呼之欲出。“龌龊”,指处境的不如意与思想上的拘谨局促,与现代北方话中“窝囊”一词义近。“放荡”为“龌龊”之对,意为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与“旷荡”(一本“放荡”即作“旷荡”)、“放达”等为同义词。这两句是说,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也不值得提起,今朝金榜题名,郁结的闷气已如风吹云散,心上感到有说不尽的畅快。诗人颇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了。这当然是事出有因的。隋唐改变了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科举考试成了统治阶级网罗人才的主要一法,同时也是士人们晋身的第一阶梯。从孟郊本人的经历来看,他考中进士,是在贞元十二年(796),在这以前已有过两次落第的惨痛经验。第一次是在贞元八年(792),他在《失志夜坐思归楚江》诗中说: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因落第而伤痛异常。又在《夜忧》诗中说: “未遂摆鳞志,空思吹浪旋。何当再霖雨,洗濯生华鲜。”在失意之中,又图奋起。谁料下一年再次名落孙山。“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落第》)。这次打击更为沉重,应试的信心也大为动摇。他为了排遣抑郁的感情,于当年春天开始了楚湘的远游。如果没有韩愈的劝勉(《孟生》:“卞和试三献,期子在秋砧。”),也许他再也没有第三次应试的勇气了。不料居然考中,他仿佛从苦海中一下子被超度出来,登上了欢乐的峰顶;眼前天宇高远,大道空阔,似乎只待他四蹄生风了。他在同时写作的另一首诗中说: “郁抑忽已尽”、“永为沙泥别,各整云汉仪”(《同年春宴》),正是这同一心情的写照。

以上两句采用对偶的句式,以“昔日”映衬“今朝”,对比鲜明,氛围浓郁。按唐制,进士考试在秋季举行,发榜则在下一年春天。这时候的长安,正春风轻拂,春花盛开。城东南的曲江、杏园一带春意更浓,每岁新进士在这里宴集同年(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俱捷谓之同年”),“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唐摭言》卷三)。新进士“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赵嘏《今年新先辈以遏密之际每有宴集必资清谈书此奉贺》)。可知此诗所说春风得意、马上看花是实际情形。在情景关系上,诗人并不留连于客观的景物描写,而是突出了自我感觉上的“放荡”:一则情不自禁吐出“得意”二字,二则从感情出发,不惜极尽其夸大之能事——在车马拥挤、游人争观的长安道上,怎能容他策马疾驰呢?偌大一个长安,无数春花,“一日”又怎能“看尽”呢?然而诗人尽可自认为今日的马蹄格外轻疾,不妨说一日之间已把长安花看尽。而读者也并不觉其荒唐,感到虽无理却有情,因而深信不疑。

三四句的诗歌形象之脍炙人口,除了它正面酣畅淋漓地抒发了一时间的欢快情绪外,也是与它同时具有的象征意味分不开的。所谓“春风”,既是自然界的春风,也是诗人感到的可以大有作为的适宜的政治气候的象征。所谓“得意”,既有考中进士以后的洋洋自得,也有得遂平生所愿,进而展望前程的踌躇满志。因而诗歌所展示的艺术形象,就不仅仅限于考中进士以后在春风骀荡中策马疾驰于长安道上的孟郊本人,而且也是时来运转、长驱在理想道路上的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形象了。这样,个别与一般、明快与含蓄,就在这首诗中得到了统一,使诗作获得了较大的思想艺术容量,既具体生动,又不乏概括性,既明朗畅达而又别具情韵。

关于孟郊的这首诗,前人颇多訾议,如《青箱杂记》以为,从《再下第》与《登科后》二诗中的一悲一喜,可以看出孟郊器度的狭小,因而终其一生不过做一个小官而已。孟郊在诗中流露的患得患失的感情,固然与他个人的才性有关,但归根结底,还是他所处的特定时代的产物。无论为功业,或者为名利,他都是无法离开科举、逃脱这一历史的劫数的,因而他的或悲或喜的感情,不能不与科举考试的成败联系在一起。

末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从这首诗中熔铸出的“走马看花”这一成语,原是用来形容得意、愉快的心情的。如明代于谦句: “但愿风调雨顺民安业,我亦走马看花归帝京。”(《喜雨行》)但在现代,语义已经演化,用来比喻大略地观察一下,与《登科后》诗的原意已相去甚远了。

余尝读孟东野《落第》诗云: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及登第,则自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 [宋]周紫芝《竹坡诗话》)

孟郊《落第》诗……愁有余矣……怨有余矣。至登科后诗,则云……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余谓郊偶不遂志,至于屡泣,非能委顺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荡无涯,哦吟夸咏,非能自持者,其不至远大,宜哉。(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