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 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壶多玉女。
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捕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
这首诗约作于诗人长安遭谗,被“赐金放还”不久。在李白全部诗歌中,约有一百四十余首为乐府诗。诗人善用乐府古题,并能另创新意。即如这首《梁甫吟》,本为悲苦凄恻的古葬歌曲,诗人袭用后,化为悲愤激切的慷慨之声,同《将进酒》等篇一样,表现了自己处于理想与现实尖锐矛盾中的复杂感情。
开篇两句,一锤定音。用“长啸”古歌《梁甫吟》,尽泻出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见阳春”则是化用宋玉《九辩》中“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句意,渴望于被压抑湮没中,重得脱颖而出。它一下子集中展现了苦闷、愤懑、热望、忧患等纷繁情绪,足有先声夺人,统帅全篇的气势。接下十六句紧承上文生发,以“君不见”引述了两则史实故事。一则叙述西周吕望的坎坷遭际:他长期沉湮民间,曾于棘津当过小贩,又在朝歌作过屠夫,直至八十岁时还在渭水之滨垂钓;终在十年后遇周文王,得展平生大志。另一则叙述秦末郦食其的崛起草莽:因汉王刘邦鄙视腐儒,他又狂放不羁,自谓“高阳酒徒”,遂难以面陈雄韬伟略。但他施计逞辩,终使刘邦跣足迎接,并说服齐王率城降汉,在楚汉争雄中建树了功勋。这两则故事前六句叙事,后两句议论,表明虽是“寻常”之辈、“落魄”之人,如果得遇贤君明主,就会干出一番事业。显然这是用以比附自己,寄寓了诗人的宏伟理想和远大抱负。这里对古人轶事的类比性引述,自然而贴切;对政治际遇的推测性评论,热情而自信。全段夹叙夹议,欲扬先抑,于高亢激昂的声调中见清爽明快的节奏;又在舒展流利的语气中见跌宕宛转的格调。
“我欲”七句为第二段。诗境逆转,感情由达观超放,变得痛苦郁闷。诗人继承了屈原《离骚》的传统,运用浪漫主义的幻想手段,展开丰富的想象,升天入地,上下求索,在惝恍迷离、神奇变幻的境界中,表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与统治者的冲突和报国无门的愤慨,从而揭露了在位权贵滥施淫威、扼杀贤才的罪行。这段描写换用了险拗的仄声韵,语气顿呈激切荡伏之势,意境也变得磅礴浩渺。伴随着绘声绘色的奇特画面的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耳不暇听。直让人感到气势非凡,激动不已。
“白日”以下十二句是第三段。这里大量征引典故,运用神话,说古论今,纵横驰骋,集中地抒发了自己深重的忧虑和极度的愤懑情绪,激烈地抨击了贤愚倒置、善恶不辨的黑暗现实。先以“杞人忧天”的典故,表明自己的忧患意识不被体察,反遭诬谤;再以古代神话中专食人肉的“猰㺄”和不折草木的“驺虞”分别隐喻残害百姓的权奸佞臣和可施理想政治的仁人志士;又以古代手接飞猱、搏击雕虎的勇士自许,表述自己临危不惧、有才有勇的豪情壮志。然而,“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诗意似由波峰跌入浪谷,呈一顿挫之势,进一步抒发了自己不为世人理解的苦闷。现实生活中,是“骅骝拳跼”,“蹇驴得志”,(《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孰轻孰重,谁智谁愚,常是黑白颠倒,是非莫辨。就连春秋时齐国的晏婴都曾设计害死过力能排山的三位勇士,还有汉初吴楚等王之乱,竟然没有起用侠士剧孟就轻易弄兵,结果徒劳无益,而为天下人所讥笑。诗人借此历史典故,揭露了权奸的机巧狡诈,嗤笑了他们的昏庸无能。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句的安排衔接,不拘常规,自出机杼。为避罗列典故之嫌,为救铺叙平直之弊,更为了造成一种曲折迂盘、起落无常的气势,诗人巧妙地调换了七、八两句和九、十两句行文的惯常顺序。这不仅助长了文势奇崛,而且造成了情辞奔涌,平添了雄健横肆之妙。难怪沈德潜《唐诗别裁》曾说: “此是大诗,意脉明白而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以气胜也。”更令人叹服的是,这十二句诗竟几次换韵,且平仄互转,起伏变化,见出诗人的驾驭之功和创造之力。
最后六句是末段。“梁甫吟”呼应全诗首句,再次扣题,给人以收束之感,结构上照应得缜密自然。“声正悲”照应全诗次句,点出“悲”系因盼“见阳春”而难料“何时”。着一“正”字,显得更加悲愤不已。末尾四句,是以张华神剑干将、莫邪终将会合的传说,比喻有志之士,要安心等待时机,总有一天会象吕望那样“风云感会”,得遇明主,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这末段虽短,但句式变化却很频繁。由三言至五言,又由五言至七言。声调由急促趋向高亢,而后又转入平直舒缓。恰切地表达了交织翻涌在诗人胸臆间的复杂矛盾的感情。悲愤而乐观、忧虑而自信的自我形象,便鲜明真切地显现了出来。
《梁甫吟》是李白长篇歌行体的佳品。全诗洋溢着主人公歌呼啸叹、不囿世俗,渴望实现政治理想的鲜明个性。感情深厚、强烈、充沛;构思谋篇,精妙奇特,极尽纡曲变化之能事。通篇以“啸”为手段,以“悲”为基调,以“智”“愚”为对比,以“见阳春”为线索,大量频繁地贯穿史事、典故,驰骋想象于广阔的空间和虚幻的仙境,充分体现了诗人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
长篇不失古意,此极难。将诸葛旧词二桃三士撺入夹点,局阵奇绝。苏子瞻取此法作‘燕子楼空’三句,便自托独得。(王夫之《唐诗评选》)
言己安于困厄以俟时。始言吕尚之耄年,郦食其之狂士,犹乘时遇合,为壮士者正当自奋。然欲以忠言寤主,而权奸当道,言路壅塞。非不愿剪除之,而人主不听,恐为匪人戕害也。究之,论其常理,终当以贤辅国,唯安命以俟有为而已。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以气胜也。若无太白本领,不易追逐。(沈德潜《唐诗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