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有说是女子,有说是男子。说是女子的,认为“车走雷声语未通”用了《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的典故,分明是男子驱车而过,女主人公未能与他通语。认为抒情主体是男子的,则以为唐宋时一般是女子乘车,男子骑马,而七、八句已经点明男子把青骢马(斑骓)系在垂杨岸边,深切地盼望。
李商隐诗“斑骓”共用了三次,除这一首外,《无题》云: “斑骓嘶断七香车”,《对雪》云: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六郎”,都是男子骑马,而抒情主体又似乎都是诗人自己。
我们不妨也把这诗的抒情主人公看作诗人自己吧。
首联是作者的拟想之辞:自己所爱恋的人一定在深夜缝制着凤尾纹的碧罗帐呢,那帐子薄薄的,散发着绮罗的芳香,不知有多少层呢……正是这深挚的怀恋,给诗人插上了彩凤的双翼,对恋人的居室加以美化、情化。原来这种多层的复帐,唐人叫“百子帐”,一般是在婚礼时用的。首句“罗”用“香”(相),次句用“缝”(逢),寄意显然;而“缝”又有“合”的意思。看来,诗人已经进入了梦幻之境了。三、四句回顾他们一次匆匆相遇的情景。她用圆月般的团扇,遮住那羞红的脸蛋,可是却只是含羞半掩。当车子隆隆急驰时,诗人抢前一步,他们都想说一说心中的话儿,但谁也来不及倾吐。这一戏剧性的细节,刻画入微。李商隐另有《无题》云: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这首诗中也是女子乘车,诗人骑着斑骓,正可为“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一联作注脚。或许,在萦回的白道上邂逅的人,竟是诗人此诗所写的心中深切怀恋忆念的女子。五、六句转写相思的无望,用灯暗和春尽作比,比中有赋。“曾是”,已然,已是。“金烬”,灯盏上的残烬。出句说,无数个夜晚,都是伴随着残灭的灯花,孤寂地度过。“石榴红”即石榴花,五月始开。对句进一步计数相思难耐的日子,说从春等到了夏,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两句既写自朝至暮,从春到夏的夜夜相思,日日企盼,又以“金烬暗”(灯灭)和“石榴红”(春尽)象征爱情的无望。孔绍安《石榴》诗: “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第六句暗用此意,于无望的相思中,又寄托着一丝微茫的悔恨。末联反照三、四句,告诉她:前次相遇匆匆,未能一诉情怀;如今我的马儿离你并不远,就在垂杨岸边等着,你就不能来吗?诗人搔首踟蹰,急切等待。可是咫尺天涯,相会难再。曹子建的《七哀》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给了诗人以灵感,于是在无望的怅惘之中,忽作奇想:那里去等来一阵西南好风,把她吹到我身边来呢? “西南待好风”即“待西南好风”。“何处”二字极写企盼之急切。诗以幻想起,也以幻想结,而情真意挚也正在这虚构之境中。
李商隐的爱情诗极少对女子的外貌作形象的描述,但使人觉得每一个女子都十分美丽,其间环境的烘染,细节的选择,心态的揣摹,乃至象征暗示的运用等等,交叠使用,织就了一幅幅各具容态而皆秀色可餐的美人画卷。李商隐的爱情诗是以情写容,容情并美,而以情取胜,因而情思茫茫,极具含蓄朦胧之致。
此咏所思之人,可思而不可见也。上半首,言守礼谨严,凤尾香罗,重重深护;月扇遮羞,雷车隔语。深闺丽质,自应如是。下半首,言殷勤难寄,外不通内,伴金烬之寂寂;内不通外,断石榴之消息。斑骓隔岸,漫待好风,真所谓人远天涯近矣。(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
五言自朝至暮,唯有寂寥;六言自春徂夏,略无消息。(陆昆曾《李义山七律诗解》)
详“车走”句,则一,二乃车帷也。三言仅能睹面,四言未能交语也。五、六夜深灯尽,消息难通。七、八言安得好风吹汝来也。(屈复《玉溪生诗意》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