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讽五首(其五)·李贺》原文与赏析

李贺

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

侵衣野竹香,蛰蛰垂叶厚。

岑中月归来,蟾光挂空秀。

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

凄凉栀子落,山璺泣清漏。

下有张仲蔚,披书案将朽。

这是一首自伤不遇之作,却几乎看不到感叹身世的笔墨。全十二句,竟有十句用于写景,另外两句则用于怀古。这似乎既有违情理,又不合章法。其实,却正是作者谋篇布局的独到之处:他着力将难以直陈的身世之感渗透在精心设置的眼前景和往古事中,以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唯因如此,诗中的景物,孤立地看,也许与作者的身世并无干涉,但汇合起来,却构成一种与作者的心态相融洽的特殊情境。

一、二句以“石”为中心将笔墨铺展开去:浸润着石头底部的秋水是那样澄明洁净,繁衍在石头旁边的秋草则是那样枯瘦干涩。如果说前一句令人产生“水光潋滟”的美感的话,那么,后一句则使人联想到“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肃杀气象。一明一晦,一荣一枯,一妍一媸,这形成鲜明对比的景色,不仅体现了“不谐之谐”的艺术辩证法,而且是作者进退失据的困窘处境和俯仰有愧的复杂心态的曲折反映,正是前人所谓“反常合道”者也。

三、四句移笔于“竹”。野竹本无香味,但经霜不凋,“其德自馨”。因而,置身野竹丛中,作者但觉清香袭人,连衣袖亦为之熏染;而披拂的竹叶则又厚又密,很难透进一丝光线,从而不仅使暮色变得更加昏暗,而且给人阴森迷离之感。这两句同样造成一种强烈作用于读者的视觉和感觉的反差效果。

五至八句将腾挪多变的诗笔由地面拉向空中,描写呈现在天幕上的种种迷人景色。“岑”,指小而高的山。“蟾光”,即月光。不说月亮自东山升起,却出以“岑中月归来”的刻意形容之笔,意在翻新出奇。皓月悬空,清辉四泻,已让人叹赏不已;更有那娟秀的月宫仙子倚桂而立、轻舒广袖,繁多的星星穿云而下,互相逗乐;这就更叫人喜爱不迭。较之地面之景,空中之景,到底要纯净得多,明朗得多,也令人赏心悦目得多。然而,那一切却都可望而不可即,恰如作者理想中的境界。这注定它转瞬便会化为子虚乌有。

果然,九、十句又从空中折回地面。虽然情境为之一变,就结构而言,却是跌宕自如,起落无迹。“璺”,《广雅》释为裂。所谓“山泣清漏”者,是说山石裂处,清泉沁出,状如铜壶滴漏。嵌入一个“泣”字,便带有了浓重的感伤色彩,使泉水声变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而“栀子花”在秋风白露中无可奈何地凋落,也是何等伤心惨目的情景?无怪作者不惜修饰以“凄凉”二字。在这里,寻常的花落泉流,一经作者点化,便都成为具有不寻常的美学功能的精妙意象。从中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作者理想失落的惆怅和忧伤。

最后两句以怀古作结。从诗歌的内在联系看,正是那不可遏止的惆怅和忧伤,引起作者对古事的咏叹;咏叹的结果却是倍增忧伤和惆怅。而考察其表层结构,“下有张仲蔚”句中的“下有”二字,也起到了接榫景物与人事的作用。“张仲蔚”,据赵岐《三辅决录注》,乃古之隐士,尽管“博学好作诗赋”,却穷困潦倒,“所居蓬蒿没人”。这恰与作者的遭际相仿佛。因此,作者显系以张仲蔚自况,“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披书案将朽”,写出了苦学多年、经纶满腹,却不得进用的极不合理情形,愤慨之意,溢于言表。

这首诗写于作者僻居故乡昌谷期间。他终年伏案攻书习文,期望有朝一日能为朝廷所任用,以自己的文韬武略澄清天下,中兴大唐。然而,“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迄犹局促一隅,无所作为。这不能不使他孤愤难平。但他又不愿、也不便直抒胸臆。于是,眼前景和往古事便成为寄托其身世之感的一种特殊的“信息载体”。看得出,作者在描写景物时力求出奇制胜。除了景物本身的奇幻和笔法的奇诡外,最突出的艺术手法便是奇妙的映衬:既有地面之景与空中之景的映衬,也有地面的清丽之景与衰飒之景的映衬。正是在几乎贯穿全篇的景物的相互映衬中,作者不动声色地传达出自己的身世之感。

此追思李泌也。泌辞上。为有王不可留。上不得已。听之归。言山中水清草瘦,无复轻肥,野服筠光,自知积厚。峰月归来,即指泌也。明哲保身,清光难及。月露交明,天高下逮。栀子落,谓虽山野散人,亦因同以陨丧,深为泪零。唯拥邺架以终老蓬蒿之径,不复身入风波矣。(姚文燮《《昌谷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