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是汉乐府中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古词曰: “将进酒,乘大白”,故《将进酒》其实也是“劝酒歌”。本诗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李白辞别太原元演,在洛阳巧遇从蜀中访道归来的元丹丘。李白念儿心切,原拟早回安陆,但抵不过元丹丘的盛情相邀,而南阳岑勋亦写诗相邀,李白遂再上丹丘的颍阳山居。他们登高置酒饮宴,相处甚洽,李白于酒席间写下了这首《将进酒》。
诗篇开端,连用二组排比长句,势如狂风骤雨,摄人心魄。从颍阳山居遥望黄河,蜿蜒东来,仿佛自天而降,故诗人由眼前景落笔起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是汉代乐府里经常运用的提示语。“黄河之水天上来”语带夸张,却也并非虚张声势,黄河上流落差极大,河水奔腾翻滚,其势汹汹,宛若自天而降。“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蜿蜒东来,东流入海。前一句写黄河之来,势不可挡;后一句则写黄河之东走入海,势不可回。这两句写眼前景观,写得波澜壮阔,摄人心魄,声势很大。这句是“兴”,同时也有“比”的成分,以黄河东走入海,一去不返,比喻光阴不会倒流,青春不再重来。有了这层“比”意,由空间的夸张很自然地转到了时间的夸张: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以极度的夸张比喻人生的短暂,把人的一生说成是朝暮间的事,使人陡然而起光阴易逝、壮志难酬的悲感。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但由于用了两个极有声势的排比长句,这份悲感就绝没有宋人的纤弱,有的只是盛唐人的悲壮。既然“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既然人生短暂,青春短暂,五六两句又一转,说人生得意,就须纵情作乐,由悲翻作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很自然地写到饮酒放歌。这样就入题了。这两句前一句是直抒胸臆,用的是赋的手法,后一句则用形象抒情,又以双重否定句式加强肯定语气,似乎有点及时行乐的味道。但李白自开元十四年(726)恣情快游(兼求仕),又何尝得意过,所以此实是苦中作乐,是借酒浇愁,发牢骚。
李白自由豪迈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就此消沉,故他用乐观的口吻,高唱了一曲昂扬自我之歌: “天生我材必有用”,把诗人个性中渴望自由发展、渴望伸张潜能的强烈愿望托出。话说得何等豪迈,何等自信。于此又是一转,从及时行乐的颓唐情绪中透露出了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精神。“千金散尽还复来”,纵情豪饮,何等潇洒,钱乃身外之物,李白从不把它放在心上,斤斤计较。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 “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这种与生俱来的豪情,一般人是难以学得的,更不要说寄托于诗篇了。有此豪情,必有相应的豪饮,故接着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山野小酌,本无此气派,但李白骨子里的豪情使生活得到升华。几杯入肚,不免有点晕晕然,飘飘然,话自然也多了: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俨然是酒席上的劝酒词。几个三字句,又加强了诗的节奏,维妙地刻划出了诗人的醉态,兴犹未尽,诗人情不自禁地想唱一曲了: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以下八句就是诗中之歌。
“钟鼓馔玉”,古时富贵人家宴会上常鸣钟击鼓作乐,食物精美如玉,此指富贵生活。诗人以为“不足贵”,这虽是酒后的狂言,是愤激之言,却也是酒后吐真言。以李白自由的个性,他决计不会耽于富贵,决不会“摧眉折腰事权贵”,他虽有“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但他向往的是鲁仲连式功成身退的侠客行径: “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故接着说: “但愿长醉不复醒。”以下“古来圣贤皆寂寞”二句亦属愤语。“寂寞”指默默无闻,不能建功立业,“圣贤”而曰“寂寞”,可见贤者有才者不受重用,无用武之地,自古如此。诗人自许有“管葛之才”,于今乃“寂寞”,因此才“但愿长醉不复醒”了。古人以善饮名垂青史的,当推陈王曹植,这里化用了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曹植本有经国之才,于丕、睿两朝备受猜忌,被弃置不用,只有靠喝酒打发日子。诗人一提“古来圣贤”,二提陈王曹植,满纸都是不平之气。全篇饱含一种深广的忧愤和对自我的信心,故诗能悲而不伤,悲而能壮。
刚有一点牢骚之言,旋又回到“酒”字上了。至此诗人已经深有醉意了,但他还想喝酒,故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主人”句照应“千金散尽”句,并引出最后一番豪言壮语: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沽酒买醉,以客人身份颐指气使,可见诗人放浪形骸,豪迈不羁,不拘小节的自由个性。诗情至此,狂放至极。末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开端之“悲”关合。
赵翼《瓯北诗话》评李白: “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这首《将进酒》可以说是李白诗歌豪迈风格的代表作。全诗大开大合,忽喜忽悲,忽狂放,忽愤激,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全诗的感情表达圆转自如,达到了化工的境地。读之有回肠荡气之感,在不知不觉的情感体验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 《唐诗别裁》),这就是《将进酒》的独特魅力所在。
此篇虽似任达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遇不合,亦自慰解之词耳。(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集》)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谓是道学作用,如此将置风人于何地?放浪诗酒,乃太白本行;忠君忧国之心,子美乃感辄发。其性既殊,所遭复异,奈何以此定诗优劣也?太白游梁、宋间,所得数万金,一挥辄尽,故其诗曰: “天生我材必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意气凌云,何容易得? (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