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刘禹锡》原文与赏析

刘禹锡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这是一首浸透着沉挚深婉的依依惜别之情的和诗。作于元和十年(815)夏初,是为酬答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而作的。

柳宗元是刘禹锡多年的至交。二人在贞元九年(793)同榜登进士第,贞元十八年(802)以后又一同在京供职,志趣相投,过从甚密。然而,真正由共同的政治理想,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道,应由贞元二十一年(805)算起。这一年,唐德宗李适死,太子李诵(顺宗)即位,改元永贞,重用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改革弊政,“时号二王、刘、柳。”(《旧唐书·刘禹锡传》)但由于宦官、藩镇的联合反扑,仅五个月,“永贞革新”就夭折了。王叔文、王伾被贬斥而死,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分别谪降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直到元和十年(815)年初,“去国十年”的刘禹锡、柳宗元才一同奉诏进京。但时隔不久,朝廷又改变主意,将刘禹锡贬为连州(治所在今广东连县)刺史,与此同时柳宗元也被贬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市)刺史。二人一同出京,行至衡阳分路。

这首的一、二两句,着墨无多,概括地追忆了刘、柳二人共同经历的宦海浮沉、人世沧桑,两位生死与共的挚友不久以前满怀希望同时应召赴京,如今又同出长安在中途分手,在叙事中隐括心态,可谓笔力千钧,极尽跌宕顿挫之致。尤其是“同”字、“又”字,大起大落,其中饱含了多少酸甜苦辣!三、四两句继续抒发诗人心中的感慨。诗人想到西汉丞相黄霸,曾两任颍川太守,有“循吏”之称,清名满天下;自己也算第二次任连州刺史了(第一次途中追贬为朗州司马),但怎么能跟黄霸相比呢?“事异”二字,自嘲之中颇含哀怨之意。诗人又想到春秋时的鲁国狱官(士师)柳下惠,他因“直道而事人”,三次被贬斥,这与战友柳宗元倒正相仿佛。“名惭”是对刘、柳齐名自愧不如的谦词。这里有这样一段背景:刘禹锡原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播州是当时有名的“恶处”(《因话录》卷一),柳宗元因刘禹锡的母亲年龄大,不便到播州去,表示愿意与刘禹锡对换,由裴度向宪宗说情。宪宗于是改授刘禹锡为连州刺史。“事异”、“名惭”,有对挚友柳宗元推崇与感激的深情。于此可见刘、柳二人已难分彼此;于是,五、六两句渲染的离情别绪,自然为二人所共有。唐人重京官而轻外任,视之不啻天壤,加以刘、柳二人是被迁谪,此情尤甚。两位难兄难弟并影荒郊,目送北回的大雁隐没于天际,不免羡慕,但是起复无望,这种幻想也就消失殆尽;牵肠搅肚的离愁,给耳闻目睹的万事万物笼罩上一层凄凉的色彩,何况又听到那如蒙断肠之痛的哀猿悲啼呢? “愁肠”句出郦道元《水经注·江水》: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一腔心绪,至此已尽情倾吐;七、八两句更进一层,将思绪引向别后:“桂江”,即漓江,指柳宗元溯湘下桂而去柳州。“连山”在柳州之东,是连州境内的山,地因山而得名,这里指刘禹锡的目的地。桂江虽然从广西流入广东,却并不经过连山。此处把这东西相隔的两地连接起来的,乃是那山水相望、长吟远慕的两地相思。《有所思》是古乐府篇名,在这里出现,语义双关,意味深长,胜过千言万语。二位风雨同舟的莫逆之交临歧分手时那难舍难分的离愁别恨,尽蕴于这充满无尽思念的长歌之中。

刘、柳衡阳分手,实是一场生离死别。作者情思如潮,鲜明的意象和恰当的典故,奔来腕下,他们之间的纯真的友谊,炽热的感情,也自然表现得真实感人。这是一首友人诀别时的悲歌,非此人此时此情此景决写不出。而这一切又都以平实的语言出之,见出大家功力。

一解四句,凡写四事:一写十年重贬,是伤仕宦颠踬;二写千里又分,是悲知己隔绝;三写坐事重大,未如颍川小过;四写不曾自失,无异柳下不浼,最为曲折详至也。五六为衡阳写景,此是二人分路处。七为桂江写景,此是二人相望处也。

(金圣叹《选批唐诗》)

纪昀云:笔笔老健而深警,更胜子厚原唱。七句绾合有情。(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