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明河篇》原文与赏析
宋之问
八月凉风天气清,万里无云河汉明。
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
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
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
云母帐前初泛滥,水晶帘外转逶迤。
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关于这首诗,唐代孟棨《本事诗·怨愤》有这样的记载: “宋考功(按即宋之问),天后(按即武则天) 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末云: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则天见其诗,谓崔融曰: ‘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盖以之问患齿疾,口常臭故也。之问终身惭愤。”不过,这条记载颇类小说家言,似未必可靠。诚如金人王若虚所说,“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滹南诗话》卷一),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认真玩味,诗中也的确蕴含着某种怨愤情绪。诗人以神奇瑰丽的笔调,倾心赞美了秋夜银河的美好,在扑朔迷离的氛围中,描写了天上、人间的离愁别恨。全诗充满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流溢出凄迷、伤感的情调,隐隐透露出有所追求而又落空的怅惘。
开始四句,以写景入题。仲秋之夜,风柔气清,在万里无云的高朗的空中,那条横贯中天的云状的光带——银河(即明河),显得分外明亮。傍晚,它出现在“南楼”上空,象一条清浅的河流;清晨,它斜挂在“西山”之上,似纵却横。这里,“南楼”、“西山”暗用了两个典故。《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曰: ‘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又《世说新语·简傲》: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 ‘西山朝来,致有爽气。’”通过这两个典故,作者暗示自己希望象魏晋名士那样,纵情地流连光景,来领略“秋夜气佳景清”和西山朝来爽气的美景,寄寓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这短短的四句诗中,先是用烘托的手法,以风凉、气清和万里无云,来衬托河汉的“明”;接着,用比喻的手法,把银河比作一条清浅的河流,还赋予它以“纵复横”的动势,更觉清莹可爱,成为清秋夜景中最为突出,也最令人倾倒的景物。而典故的运用,又使得诗意更为深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加含蓄、婉转。
接着八句,作者描写了在洛阳城中观看明河的情景。洛阳城中高大的宫殿直冲霄汉,长长的银河照临宫室。但是,由于天桥(复道)和屋脊(甍,meng)的遮蔽,却看不见完整的银河,只有在另外的精美的居室(画堂琼户)中观看,才最为相宜。那银河的柔光照着以云母片作装饰的帐幔,闪动着银光点点,好象天上之水流淌到了人间;走到“水晶帘” (也作“水精帘”,形容质地精细而色泽莹澈的帘)外,举头一望,啊,那耿耿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在空中弯曲而延续不断,与满天星斗相辉映。它象一条白色的熟绢,从东城一直连接着辽远的南郊。在这八句中,作者使用了“画堂琼户”、“云母帐”、“水晶帘”等精美的辞藻,使各种富丽堂皇的景象递相呈现,既表现了帝都特有的风物,也与明澈的银河相映照,在一片柔光中,给帝都蒙上了一层朦胧、幽深而又神秘的色彩,把天上、人间连为一片。
然后,作者在以下的八句中,想象在银河的映照下,“南陌”思妇对于征人的思念,并表现了作者的感慨。诗人从万户捣衣声中,想到了一去不归的征人,并进而想到了正在“鸳鸯机” (也叫鸳机,一种绣具)上刺绣的女子,从点点萤火的亮光中,抬头看到了空中明亮的银河,勾起对于征人的无尽的思念。此时,一只孤雁正从牛郎、织女相会过的“乌鹊桥”边飞过,发出哀怨的叫声,更使思妇的离愁难以平息,她痴痴地坐望着天河,想着情人,直到银河渐渐地隐没在晓天之中。啊,这明河似乎懂得舒卷屈伸、出处进退之道(《关尹子·三极》: “云之卷舒,禽之飞翔,皆在虚空中,所以变化无穷,圣人之道则然。”),在渐晓之时,它任由浮云的遮蔽,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辉让给那晓月的流光,悄然隐去。而思妇的眷怀之情,却是永无休止的啊! 这一段,是对上八句的转折和深入,它由单纯对明河的赞美,转换到对人事的感叹,进一步把人间、天上融为一体。那捣衣之声与雁飞萤度相交织,一片冷清、凄切之感,无穷的相思之情,将伴着耿耿长河,无终无了。特别是作者在“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两句中,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使明河具有人的崇高感情,这就使得它的本来就美好的风彩更为美好。作者在这里采用十分婉曲的手法,进一步赞美了明河,也为最后四句作了伏笔。
最后四句,作者运用神话故事,作了精彩而又富有深意的结束。看来好象是忽发奇想,但却是上面层层推进的必然结果。由于如此美好的明河“可望不可亲”,所以,他要到天上去。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有人乘槎而去。遇一丈夫牵牛而饮。遂问此是何处。牵牛人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按严是汉代术士)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据《太平御览》卷八引刘义庆《集林》: “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 ‘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云: ‘此支机石也。’”作者把这两个故事揉合到一起,用在这里十分自然,表明了自己执着地追求美好明河的强烈意愿。同时,诗情几经曲折,终于从地下跃升到了渺远的空中,把篇首的从地下遥望银河,变为从银河俯看人间,天上、人间,到此合而为一,使诗歌充满了神奇、幽远的艺术魅力。另外,作者也暗自表示,自己终究希望离开那城阙阻障、复道蔽空的帝都洛阳,到自己向往的地方去,这里面,深深地隐含着作者难以言喻的怨愤。
宋之问早岁知名,武则天时任尚方监丞,后来因为依附张易之,被贬到泷州(今广东罗定县)作参军,不久逃回北方,匿居洛阳。这首《明河篇》,很可能写于匿居洛阳之时。透过令人目眩神迷的表象,我们也可以从诗中感受到他那因仕途失意而带来的思想上的苦闷与忧愁,以及对于当时政治上的不满情绪。
这首诗写得境界十分阔大,充分体现了作者“陡健豪举” (上官昭容评语,见《全唐诗话》卷一)的笔力,天上、人间,驱走如风,神话、现实,想落天外。但在有的地方却又写得十分精微,“南陌”一段,写思妇对征人的眷念,鸳机萤度,离愁难歇,细致而又生动。这样,阔大与精微相结合,对比变化,更显出诗篇的摇曳多姿。在结构上变化波澜,层层掉换,而又步步推进。作者恰到好处地使用了顶针的修辞手法,比如“复出东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归”,“乌鹊桥边一雁飞。雁飞萤度愁难歇”,使得转接自然,气势流走,如长江大河,虽极曲折,却奔泻不断,气脉贯通。另外,全诗以散行为主,但却穿插了一些对句,如昏见晓落、云母水晶、鸳鸯乌鹊数句,在自然中表现出精工,显得从容整练,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