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岁晏行》原文与赏析

《杜甫·岁晏行》原文与赏析

杜甫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安史乱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一片混乱。藩镇跋扈,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在他们敲骨吸髓的压榨下,劳动人民遭到无比深重的灾难。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春,杜甫已五十七岁,带了家人从夔州(今四川奉节)出三峡,这年冬天(题中“岁晏”即岁暮)来到岳州(今湖南岳阳),作此诗以记途中见闻。诗里流露出对劳动人民痛苦生活的关怀和对时局的忧虑,是老杜晚年的重要作品之一。

全诗前四层各四句,末用二句作结,凡五层。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一作云)中。”云,助词。首句承题,点明时令节候。“潇湘洞庭”,说明诗人行经之地。一年将尽,北风呼啸,潇湘二水、洞庭湖上,雪花纷纷扬扬。诗以景入,开篇即勾勒出一幅天寒地冻、惨淡凄冷的背景。写岁晏景事,为全诗写时事创造气氛。湖南如此,全国亦如此,极盛一时的唐代也走向末世了啊!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罟,即网。莫徭,《隋书·地理志》下载:长沙郡杂有夷蜑(dan),名曰莫徭,自言其先祖有功,尝免征役,故以为名。刘禹锡有《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诗,可见这种少数民族长于射猎。桑弓,桑木做的弓。开弓射雁有声,故曰“鸣”。三四句直写眼前情景,渔父网冻捕不成鱼,“楚人重鱼不重鸟”而莫徭出于无奈而射雁,穷民生活之艰难已可想见,诗人悯农之情亦可想见。

“去年米贵阙(通缺) 军食,今年米贱太(一作大)伤农。”据《旧唐书·代宗纪》,大历二年(767)十月,减京官职田三分之一充军粮。又十一月,率百官京城士庶,出钱以助军。此诗作于三年冬,故云“去年”。安史之乱平定后,接踵而来的又是与吐蕃作战,加之地方军阀叛乱,生产破坏,军粮不足,米价上涨,人民负担加重,不堪其苦。今年眼见丰收,米价却又下跌,种田者收入减少,直接受害的仍是农民,正所谓“谷贱伤农”。不管岁时丰歉,百姓照例吃苦,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现实。“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一作轴)茅茨空。”厌,同餍,吃饱喝足。此辈,指农家夫妇。杼柚,织布机上的两个部件。茅茨,即茅草屋。拿高车驷马的达官贵人享乐腐化的生活作对比,一个“空”字道尽了男耕女织的农民终年辛勤却一无所有的惨状。民间空乏如此,此子美所以形之诗欤。这就深刻地暴露了统治阶级的罪恶,写出了人间的不平。两句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一警策。前四句伤穷民之渔猎者,此四句又伤穷民之耕织者,再再以民生为念,令人感泣。

“楚人重鱼不重鸟(一作肉),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楚人,今湖南等地春秋战国时属楚,故此处指湖南一带的人。《风俗通》说:“吴楚之人,嗜鱼盐,不重禽兽之肉。”因此,莫徭射雁也不能换来收入以改变穷困处境,岂不白害了鸿雁生命,故曰“枉杀”。诗用“汝休”二字,有劝告意,语气沉郁,表现了诗人对飞鸿的同情,同时使人联想起民间“哀鸿遍野”的惨境。“割慈忍爱”是对出卖儿女而言。还,犹言缴纳。租庸,指唐王朝所实行的“租庸调”赋役制度:丁岁纳粟稻谓之租,不役者日纳绢三尺谓之庸,纳绢绫绵麻谓之调。这里因诗歌语言省去调字。安史乱后,横征暴敛,这里所说“租庸”实际上包括了一切苛捐杂税。说鱼说鸟,直承渔父、莫徭而来;说租说庸,直承农夫、杼柚而来。百姓生活之苦已见前述,又“处处”迫于赋敛之困,以至卖儿鬻女。“况闻”有进层之意。这就进一步揭露了官府赋敛之恨毒,写出剥夺者对百姓的残酷压榨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一作铁)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唐初曾禁止私铸钱,规定“盗铸者身死,家口配没” (《旧唐书·食货志》)。天宝以后,地主商人盗铸益甚,在青铜里掺和铅锡,牟取暴利。官府听之任之,所以说“今许”。“刻泥”句,旧注为“以泥为铸模”,实际上这是一句气话,意思是用泥土做成钱岂不更易,更不费成本!揭露中有讽刺,入木三分。现在官府容许私铸铜钱,好钱恶钱不分,人民吃亏,故说不该总这样长期蒙混欺骗下去。诗通过今昔对比,有力地抨击了当时朝廷钱法大坏,申明必须禁止私铸恶钱,以保护人民利益。能如此仗义执言,反映了诗人对人民疾苦深切的关注和同情。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万国,泛指各地。画角,古管乐器,形如竹筒,本细末大,外加彩绘,故名。发声哀厉高亢,军中多用以警昏晓。吹画角,指战乱不止。天下万国都在兵荒马乱中,处处城头吹起凄凉的画角。天下愈糜乱,黎民愈遭殃。这画角的声声哀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呢?诗首以景入,从岁暮所见写起; 诗末以情出,以岁暮所闻收束,结出一篇忧乱之意,点破题旨,流露出诗人对时局的深深忧虑。这种忧虑直到诗人写完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中还是念念不忘“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杜甫擅长七古,多以时事入诗,并不限于专咏时事的诗,而且还把时事注入纪行咏怀的作品中。本篇以“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开启,先记诗人漂泊时地,然后铺陈展叙其见闻,或写人记事,慨叹今昔;或揭露权贵,抨击朝政;或言志抒情,伤时忧国,回环往复,变化多端,各尽其妙,非大手笔莫办。其间,又常用简炼的语言表现极为丰富的社会内容。如“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等,都高度地概括了封建社会两种阶级的对立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战乱中的基本面貌,能抓住社会的本质,很有代表性。老杜以诗入史,亦诗亦史,其思想内容的深度广度,其叙事艺术的高度成就,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是比较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