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剑门》原文与赏析

杜甫·剑门》原文与赏析

杜甫

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岷峨气悽怆。

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

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

併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剑门,在今四川剑阁县北。据《大清一统志》: “四川保宁府:大剑山在剑州北二十五里。其山削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闢,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十二月携家眷从秦州同谷转徙成都时,路过此地,他惊叹于地形之险要,联想到由藩镇强大造成的安史之乱,意识到剑南之地容易为军阀负险自固、割据称雄,表现了对国家前途的深深忧虑。

这首诗的开始八句,犹如冲霄而上、壁立千仞的剑门山一样,突兀而起,表现了作者初见剑门山那种惊愕的神态。啊,如此奇险、雄壮的大山,真是天设地造啊!山山相连抱住西南,山上的石头犄角都指向北方。两崖高耸,有似墙壁,砌垒之状,宛如城郭。一怒而据守,即使百万人也莫敢近前!这些生动的描写,一方面是采用赋的手法,直接摹写山势的雄奇、险要和壮伟,展现了宏大壮阔的画面,十分形象,使人如临其境。杨伦说: “宋祁知成都至此,詠杜诗首四句,叹伏,以为实录。” (《杜诗镜铨》)诗中用“险”字、“壮”字来形容剑门,也十分准确,一下子抓住了它的特点,全篇皆从此二字生发开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诗中采用了赋中有兴的手法,寄寓了深刻的政治含义。特别是“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二句,意蕴丰厚,耐人寻味。浦起龙《读杜心解》说: “俱以地险易动立论”,“抱西南,见曲为彼护;角北向,见显与我敌。为篇末欲铲叠嶂之根。”作者从险峻的山势中,已经明确地感到,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容易被野心家所利用,随时都有脱离中央王朝,搞地方割据的危险。“石角”,表面是写山,而其实是象征着那些居心叵测的地方军阀,概括了深广而实际的社会内容,表现了对时代危机的深刻认识。

在具体描写的基础上,作者针对时事,以雄肆之笔,抒发议论。中间十句,转折变化,纵横捭阖。作者先说当前朝廷剥削,珠玉等物日往中原,因而蜀民穷困,以至岷山、峨眉山也为之气色悽怆。其中“走”字系从《韩诗外传》中化来,卷六云: “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犹(同由)主君好之也。”这就委婉曲折地指出了唐王朝对四川人民的苛敛和搜刮,从而暗示出了天下致乱之由。然后,作者笔锋一掉,又从历史的角度发抒议论。回想上古时代,四川未通中原,那时人们不分彼此,连鸡犬也是互相随便放的。而夏商周以后,虽对远方实行怀柔政策,但其设官受贡,已失柔远本意,开了后世苛捐猛征之渐,并且对跋扈之徒也逐渐失去了控制,致使地方军阀高视阔步,称王称霸,彼此互不相让,厮杀得难分难解。这些议论,句句是说历史,而句句又关合着现实。它的锋芒所向,正是针对着安史乱后唐代中央王朝一面对人民残酷剥削,一面又对骄横的藩镇姑息纵容、无力驾驭的社会实际,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作者把历史和现实融为一片,使读者在咀嚼品味的过程中,得到深深的启发。

最后四句,作者以义正辞严的态度和斩钉截铁的语气,揭出了全诗的主旨,表明了作者反对分裂、维护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和激情:我要谴责天公,真想铲平这重山叠嶂;想到割据一方的事将来偶或有之,我不禁临风惆怅、沉默无言了!这最后四句十分重要,是全诗的关键所在。“罪真宰”、“铲叠嶂”云云,与篇首对险、壮的极力描写,遥相呼应,使上面的描写落到实处; “恐此复偶然”,又是对“併吞”、“割据”等议论的总结,并进一步明确指出了对今后形势的忧虑。陈贻焮先生说: “诗人所虑者有二:一,剑门天险,利于军阀扼险割据,古已有之,今亦难保无虞;二,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若诛求太过,难免结怨生乱。这也就是这首诗的主旨。” (《杜甫评传》中卷)这深沉的忧虑,使得全诗的结尾显得更为沉郁有力,作了力重千钧的收束。然而,作者在最后一句,却又有意宕开一点,“临风默惆怅”,生动地画出了诗人欲言难言的形象,隐隐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给人以悠然意远的感觉。从开篇的突兀而起,经中间的转折变化,到最后的稍稍宕开,全诗象狂澜陡涨,翻腾奔涌,流向远方,把作者心潮变化的过程,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领悟到雄奇阔大、苍茫浩远的诗意。

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评论此诗: “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等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极为中肯。杜甫在诗中议论,为宋人的以议论为诗开了先河,但杜甫的诗中议论毕竟不同于一般宋人,有其自身的特点。一方面,作者的议论与景物和人事的描写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议论有形象作为基础,自然生发,因此毫不抽象。另一方面,作者在议论中灌注着自己的激情,语语扣动读者的心弦,因此毫不枯燥。再一方面,作者的议论与国家、人民紧紧相连,处处针对着现实社会,切切实实,因此毫不空泛。此后不久,盘据在两川的军阀段子璋、徐知道、崔旰、杨子琳之流果然据险为乱,把个好端端的四川弄得战火横飞,生灵塗炭,杜甫本人也深受灾难。仇兆鳌说:“公之料事多中如此,可见其经世之才矣。”杜甫具有一定的政治预见性,从此诗的议论中可以得到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