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是李煜被俘到汴京后的第三年(978)所作。史载,李煜归朝后,终日郁郁不乐,见于词语。又王铚《默记》卷上:宋太宗闻“‘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江春水向东流’句,并坐之,遂被祸”。这是以生命换来的绝唱,凝聚着词人千古之恨。
起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呼“春花秋月”而责之,似大潮奔涌,感情激荡。
俞平伯《读词偶得》认为“奇语劈空而下,以传通久,视若恒言矣”。的确如此。古人往往以春秋代表年,这里,词人以“春花”、“秋月”两个名词,写出了天地宇宙、晨昏晦冥、变化无常的永恒规律,发出了世事沧桑之感喟。其中“何时了”三字,以一问摄起全篇,突如其来,极富气势。春花、秋月是代表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景物,可词人度日如年,殷殷企盼它早日“了”却。“何时了”之叹,盖因往事而生!乱世人生,短促无常,昔日繁华,如今俱往。偏偏亡国惨痛,依旧垂心,偏偏山河破碎,明月高悬,春花灿烂,良宵苦度,怎不撩人一腔悲愁!区区“了”字,负荷着词人多少难隐之痛!这两句,不是问语,而是激愤语、痛切语。春花秋月,已然成了词人借以抒愤怒、豁胸襟之手段了。构思上,前句写来日之茫茫无尽,后句写去者犹不可追,对比中有应承,自然中见章法。
三、四句与一、二句遥相呼应,发抒悲愤不能自已之情。从珠围翠绕、繁华富丽的江南国主,一变而为阶下之囚,已是凄楚不堪。苍天无情,昨夜小楼又拂来阵阵东风。风清月白,愈跌衬出囚居异邦之愁。“东风”,泛指春天,“又东风”,说明冬去春来又一载,困于小楼又一年了。“何时了”,“知多少”,“又东风”,三者紧连相衔,年去年米,时光紧迫,旧事重重,压在心头,一个“又”字,写出了词人多少椎心的怆痛和深深的无奈!至“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句,则直抒胸臆,极鸣悲慨。
李煜
对月伤怀,人之常情。月益圆满明亮,情愈绵邈难平。说是“不堪回首”,并不是不回首。“不堪”者,正是因为“回首”了方知其中味,故“不堪”也。“不堪”二字,可谓悲沁骨髓了。李煜平生喜“月”,在前期的清辞丽句中,骋足笔力,吟咏了许多不同的月景,如今已为臣虏,如水月华,一定仍旧临照旧时宫苑。但对李煜来说,如今之“月”,和昔日相比,已有霄壤天渊之别了。当年“待踏马蹄清夜月”的豪兴,“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幽会,以及“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的雅兴,都随着故国的倾覆而一去不复返了。触景伤情,月下故国,又何堪回首!孤愤之气,负而未伸,这大约是词人所以要高咏涕涟,感叹“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原因吧!
下片首句,承“故国”句,是回想中的境界。“雕栏玉砌”,泛指宫殿,此处是用来概括一切繁华美丽的东西。“应犹在”,依然在也。一个“应”字,以一片追怀悬想的口吻,写词人于想象的驰骋中,已恍然回到了宫中,见到了故国。“雕栏玉砌”不解亡国恨,必当犹存,风物依旧,人事全非。“只是朱颜改”,正写出了词人万感咸集之悲。“朱颜改”,即容颜憔悴。这里以朱颜来概括一切过往人事,寓有亡国之痛。“只是”二字,流露出词人的极度失望之情。章法上,“朱颜改”与前面的“往事”、“不堪回首”相承而下,与“雕栏玉砌”同为泛指,极写江山依旧,景物全非。故这五个字中,凝聚了李煜剜心之痛。所以,面对“往事”、“故国”与“朱颜”,他不堪回首,却不得不回首,而一旦从回首中回到现实,自然要血泪纵横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便挟着感情的急流,如危崖奔瀑,一纵而下。说是问君,实是自问。能有几多愁?问得沉重有力,与下句相称。“一江春水”句,是比喻,是抒情,更是以超越古今之气象发泄人生的愁和恨,是作者掏出来的肺腑,写出了千古人世的至深之愁。李煜被囚于汴京,不见长江水,仍思长江流,自然地以长江作喻。“春水”,乃春泛之水,此时水流最多,江面最阔,以春水作喻,极写愁思之多。“向东流”,是现实,也是寄托。此句,词人不直说愁恨,而是造作问语,以咏叹出之,以具体的形象来状抽象的愁怀,以长江的博大永恒形出愁恨之绵绵无尽。且化板滞为飞动,一笔宕开时空。水流愈远,则所见愈模糊,大河东流,视野尽处,当是一片模糊,一片空白,则愁恨已然随水涌向天地之外,注入茫茫大气、浩浩太空之中了!词人以“几多”相问,却以无极答之,在词笔难尽之处,利用人之视觉特点,拓开空间,留下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情犹未已,词已告终。悲慨至极,却不堕纤弱,反而令人感到内蕴深广。以水喻愁,世人也有,但如这两句内容深刻,意境雄浑,却极少见。词人已将一己之愁,熔入人所共有的感受,写成如大河奔流的亡国大恨。故千百年来脍炙人口。
这首词以问起,以答结。由问天问人到自问,反映了词人起伏难平之忧思。章法上虚实相生,层层呼应,旋律疾徐有致,音调抑扬起伏,并将即景抒情和抚今追昔绾合一起,表现了一个亡国之君的隐痛,再现了词人深沉的哀愁和悲恨相续的内心活动,气象博大,堪称李煜词的代表作。
王斿,平甫之子,尝云:“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尔。”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尔。(陈师道《后山诗话》)
李煜归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陆游《避暑漫钞》)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曰:“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钟隐入汴后,“春花秋月”诸词,与“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种。较长城公煞是可怜。(王士祯《花草蒙拾》)
玉楼瑶殿枉回头,天上人间恨未休。不用流珠询旧谱,“一江春水”足千秋。
(〔清〕周之琦《十六家词录附题》)
伤心秋月与春花,独自凭栏度岁华。便作词人秦柳上,如何偏属帝王家。(〔清〕谭莹《论词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