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南宋时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首录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二词,推为“百代词曲之祖”。案唐人载籍,不言李白曾否作词。此词见于笔乘,始于北宋钱塘僧文莹《玉壶清话》卷上,谓“此词不知何人写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风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据吴廷燮《北宋经抚年表》卷五,曾布(子宣)于熙宁八年(1075)知潭州(今湖南长沙),十年(1077),改知广州。魏泰是曾布之妻魏夫人的兄长。他在长沙曾布家得古集,当为熙宁九年(1076)间事。另外,成书于元丰初的杨绘《时贤本事曲子前集》云:“近传一阕云李白制,即今《菩萨蛮》。其词非白不能及,信其自白始也。”可见此词的流传,是在熙宁、元丰期间。今本《尊前集》录李白词十二首,这首《菩萨蛮》即在其中。不过,对于盛唐时期是否可能产生从内容风格以至平仄声律都如此成熟的词作,近人多致疑问。现代论词者大都以一面存疑,一面继续考索求证的态度来对待它。
据今人杨宪益《零墨新笺》考证,《菩萨蛮》这个曲调,为古缅甸乐曲,唐玄宗时传入长安,最早见于唐崔令钦《教坊记》曲名表。它本是个传自南亚的蛮曲蛮舞,是否已配有汉语歌词,也还是个疑问。至于这个曲调的流行,则是在唐末五代。敦煌词和温庭筠词中,《菩萨蛮》这个曲调就用得最多,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之一。
这首《菩萨蛮》词上下两片采用了不同的手法,上片偏于客观景物的渲染,下片着重主观心理的描绘。然而景物的渲染中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主观心理的描绘又糅合在客观景物之中。因而从整体上来说,情与景,主观与客观,又融为一体。
这首词选择的时间是一个暮色茫茫、烟云叆叇的黄昏,季节约在秋冬之交。词的起句“平林漠漠烟如织”中空寞惆怅的意绪,起到笼罩全篇的作用。如烟如织,扯也扯不开,割也割不断。远处碧绿的山色也使人着恼,叫人伤感。这是一种冷色的画面,可静中夹杂着主观感受,给人一种潜在的骚动感,撩人意绪。这种骚动逐渐表面化,“暝色入高楼”,一个“入”字使整个画面波动起来,由远及近,主人翁的内心感受也不断深化。至“有人楼上愁”这句,这个由客观到主观,由物到人的过渡完成了。其中一个“愁”字把整个上片惆怅空寞的情绪全都绾结起来,同时又自然地渡到下片。承上启下,臻于绝妙。
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词的下片写主观的感受。在暮霭沉沉中,主人翁久久站立在石阶前,感到的只是一片空茫。“空”也是上片所勾划的景物感染下的必然结果。主观情绪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即刻又融入景物之中——“宿鸟归飞急”。这一句插得很巧妙。作者用急飞的宿鸟与久立的客子形成强烈的对照。由宿鸟急归反衬出客子的落拓无依;宿鸟急归又无疑会使抒情主人翁的内心骚动更加剧烈,于是,整个情绪更为波动。如果说上片的“愁”还只是泛泛的心理感受的话,那么,此时这种朦胧的意识已逐渐明朗化了。它是由宿鸟急归导发的。所以下面自然道出了:“何处是归程?”主人公此刻也急于寻求自己的归宿,来挣脱无限的愁绪。可是归程又在何处呢?只不过是“长亭连短亭”,并没有一个实在的答案,只有连绵不断的落拓、惆怅和空寞,在那十里五里、长亭短亭之间。短短的一首词,掇取了密集的景物:平林、烟霭、寒山、暝色、高楼、宿鸟、长亭、短亭,借此移情、寓情、传情,展现了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活动,反映了词人在客观现实中找不到人生归宿的无限惆怅和愁绪。
《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
词用“织”字最妙。始于太自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孙光宪亦有句云“野棠如织”,晏殊亦有“心似织”句,此后遂千变万化矣。(〔清〕李调元《雨中词话》卷一)
按入首二句,意兴苍凉壮阔。第三第四句,说到“楼”,到“人”,又自静细孤寂,真化工之笔。第二阕,“栏干”字跟上“楼”字来,“伫立”字跟上“愁”字来,末联始点出“归”字来,是题目归宿。所以“愁”者此也,所以“寒山”、“伤心”者亦此也。更觉前阕临空结撰,意兴高远。至结句,仍含蓄不说尽,雄浑无匹。(〔清〕黄苏《蓼园词选》)
节短韵长,妙有一气挥洒之乐。结笔音节绵邈,神味无穷。(〔清〕陈廷焯《云韶集》评)
梁武帝《江南弄》,陶弘景《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皆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菩萨蛮》之繁情促节,《忆秦娥》之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环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