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这是一首异乎寻常的和词。作者是我国历史上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宋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在五坡岭(今广东海丰县北)正筹划反击元军,为叛徒出卖而被俘。次年四月,元军将领张弘范多次劝降,不从,于是将文天祥押送燕京。同时押送北行的还有他的同乡好友邓光荐。从广东到南京,二人“共患难者数月”,一路时相唱和。“万里论心晚,相看慰乱离。”(文天祥《又呈中斋》)抵南京后,邓光荐因病留寓天庆观就医。临别时,邓光荐作《酹江月·驿中言别》(水天空阔)词送文天祥,对国族的不幸,表示极大的愤慨,对文天祥表示热诚的赞慕,称其为“世间英物”和“奇杰”,比之为气吞秦始皇的蔺相如,威吓司马懿的诸葛亮。文天祥写了这首题为《和》的《酹江月》词以酬答。词中描述了作者的囚徒生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深沉感慨,坚定地表示自己宁死不屈的铮铮斗志和感怀故国故友的耿耿丹心。这不是一般的唱和之作,而是赤诚报国的强者之歌。它既有巨大的政治鼓动性,又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词一起笔,就显得声势不凡:作者身陷囚笼,而壮志不折,雄心犹在,深信在如此高旷辽阔的祖国,英勇的人们决不会永久沉默,一旦风云际会,必将光复河山。“乾坤能大”,隐含作者对南宋昏庸的统治集团不知爱物力、用民心,致使国族败亡的无限痛惜之感。“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除写自己而外,还暗寓对友人的期待,希望他早挣脱魔掌,再干一番事业。“风雨”句,既实笔直写眼前景象,烘托囚徒的凄苦生活,又虚笔抒发自己的悲壮情怀,对民族浩劫、生灵涂炭感慨万端。长夜难寐,寒虫四鸣,所见之物都使人愁肠百结。这种心情,作者在作于同一期间的《金陵驿》诗中写道: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横槊题诗”三句,进一步以历史典故写自己定乱扶衰、整顿乾坤的不凡抱负。苏轼《前赤壁赋》中说曹操破荆州、下江陵时“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汉末王粲避难荆州时,曾作《登楼赋》寄托乡关之思和乱离之感。前一典表现了曹操英勇豪迈的气概;后一典吐露了王粲雄图难展的苦闷。作者用以自况。后缀以“万事空中雪”一句抒发自己为挽救国家危亡历尽艰辛仍未济事的无限感慨。“江流如此”,承上启下,喻指抗敌复国事业象江河流水奔腾不息,即使暂遭挫折,但必然后继有人。“方来还有英杰”,与首句相呼应。作者在另一首《酹江月》(庐山依旧)中有云: “乾坤未歇,地灵尚有人杰。”可说是对邓光荐原作中“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诸句的回答。
从叙写的层次看,这首词的上片侧重于对经历的回顾,肯定与敌人的斗争;下片则主要写对未来的展望,表明坚持不屈的心迹。宋德祐二年(1276),在国家危急关头,文天祥挺身而出,毅然出使元营,痛斥敌帅伯颜,被拘至镇江。后伺机逃出,“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以惊人的毅力经受了“层见错出”的艰辛危难,始得南归。这次被俘北行,又抵达南京一带,故有“重来淮水”之说。“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这是全词的中心。与作者《过零丁洋》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同样光照千古的名句。文天祥到燕京后,敌人威逼利诱,百般劝降,“虽示以骨肉而不顾,许以官职而不从,南冠而囚,坐未尝面北。留梦炎说之,被其唾骂。瀛国公往说之,一见北面拜号,乞回圣驾。”平章阿合马去劝降,也碰了一鼻子灰。(邓光荐《文丞相传》)敌酋“相顾动色,称为大丈夫”。正是这种坚定不移的报国赤诚,才使他写出如此肝胆照人的词句来!词的最后几句再次向故国故友表白,即使以身殉国,他的魂魄也会变成杜鹃飞回南方。作者同时期写的《金陵驿》诗中,也有相同的表示: “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杜鹃带血归。”
这首词通篇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慷慨激昂,苍凉悲壮,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指出: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王沂孙)、叔夏(张炎)、公谨(周密)诸公之上。”包括《酹江月·和》在内的文天祥的这类“风骨甚高”的词作,在当时却如黑夜中的惊雷闪电,不仅表现了他“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的英雄主义气概,而且抒发了在当时极为可贵的乐观主义的豪情: “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遥接辛派爱国壮词的遗风,使宋词在将要走完它反映社会生活的最后一段历史途程上发出了引人注目的一线流光。
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刘熙载《艺概》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