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啼序 重过金陵·汪元量》原文与赏析

汪元量

金陵古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弟。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临安陷落,汪元量与恭帝、谢太后等同时被掳北去。不久他被释南归,重过金陵时,有感而作此词。

以长调写深情,是这首词的一大特点。清人刘伟仁说过:“长调最难工。”(《七颂堂词绎》)彭孙遹《金粟词话》更进一步认为:“长调之难于小调者,难于语气贯穿,不冗不复,徘徊宛转,自然成文。”这首词四迭,浑成一体,中间互有关联,但又各有侧重。第一片是总写,点明重过金陵的时令与情景。开头两句,写历史上的金陵,楼阁参差,壮观而又繁华。着一“最”字,无限深情。接著以“嗟”字领起两句,“倦客”,说明自己是从天涯归来的,历尽艰辛重到金陵后,凭高远眺,虽然风景无异,却感到“槛外已少佳致”,显含故国沦丧的悲苦心境。下三句承上,情景交融,说梨花“落尽”,杨花“飞尽”,又不免使人想到风雨吹打与家国的飘零,写春的“憔悴”,实际上是写物的憔悴与人的憔悴。“问青山”三句,表现对三国、六朝英雄人物的敬仰,寻觅茫茫历史,再点“金陵故都”,感慨良深。

第二片,叙写城池寂寞,感叹故国衰微。这里,作者融客观景象与主观情调于一炉,借麦甸荒台,鹿豕枯荠,潮水孤城,斜阳哀角,寒水冷月,淡酒浓愁等意象,以极其冷静的观照,极其清冷的色调,表现了故国衰微的深深惨痛。

第三片,写历史的沧桑巨变,而世风却萎靡沉沦。“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化用李清照《声声慢》的词句,写出了灯火渡头——也就是金陵内外横遭兵火之后的凄凉光景。“商女”三句,语出杜牧《泊秦淮》一诗,“余音亹亹”,犹言余音袅。作者对某些人于家国衰亡后立即忘去创痛的麻木萎靡行为作了辛辣的讽刺,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伤心千古”两句,承上启下,把历史与现实作对照,透露了作者内心的凄苦。“乌衣巷口”两句,化用刘禹锡《乌衣巷》的意。这两句与下面三句,以六朝权贵的风流云散、红粉成灰与白杨萧索的现实,用三分遗憾、七分愤慨的心情,表现了对于历史沧桑巨变的深沉思考。“临春”、“结绮”,指临春阁、结绮阁,是当年陈后主与张丽华寻欢作乐的处所。

第四片,总结历史教训,为全篇主旨。“因思”两字,紧承上片,照应前文。“铁索”两句,化用刘禹锡“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诗意,说东吴想用铁锁横江以为防守,但结果还是被晋人用火烧断,国家破灭。羽扇障尘、“角巾第”都用晋代王导与庾亮的故事,意谓南宋统治者不能同心戮力,导致国家覆灭。“清谈”四句,指斥南宋士大夫面对国家危急而无良策,或清谈误国,或徒作新亭之泣。作者援引这些在金陵发生的历史故事,深刻地说明了断送宋室江山的内部原因。“叹人间、今古真儿戏”,更直接地对统治者视民族利益如同儿戏的丑恶行径,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歇拍三句,说东风年年吹来,钟山岁岁苍翠,天旋地转,景色依旧,而人间的历史却兴亡更迭,变动不居。这几句意蕴无穷,令人回肠荡气。

在这首词里,作者笔走蛟龙,挥洒开合,寓历史、现实、景物、人事于一篇,言情状貌,议论风发。他善于从历史的高度来思索现实的创痛感,慷慨悲凉的气氛笼盖全篇。此词的典故史实,前人的诗句,作者似乎是信手拈来,但又如出己口,自然稳当。俞平伯先生说:“全篇多典故平铺直叙,而借古伤今,意甚明白,语亦妥帖。此长调之近于赋体者。”(《唐宋词选释》)此词可吟、可读、可思、可叹,其意蕴之深足以使人惊骇与深省,堪称词中之“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