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李煜》原文与赏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这首词有人认为是李煜亡国后被俘北上途中所作,也有人认为是北上后追赋之词,更有人认为是白马迎降时作。第一种说法似更有道理。上片词人追怀已宣告结束的帝王生涯,下片述被俘后之凄凉景况,抒发其失国之痛,情见乎辞,动人心魄。

李煜的词人生活可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即在亡国以前,写了一些描述宫廷豪华生活的及艳情之作,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一斛珠》: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吐”,《菩萨蛮》: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等。这些词显出妩媚之态,极妍丽之致,其风格与花间派词颇多相似之处。后期,即北去后,身茹亡国之痛后,原来的一国之君变成阶下之囚,生活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的词风也开始变了。他彻底摆脱掉花间派的窠臼,采用清丽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把自己生活中的不幸和内心的痛苦,也即他所深切感受到的“别是一般滋味”,直言不讳地倾吐出来,感情真挚沉郁。王国维说: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李煜所表达的虽然多是他怀恋故国之情,与一般人的思想感情有距离,但因为全由肺腑中出,较为深刻地表达了他的痛苦和悲哀,因而能够强烈地感染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

这首词可能是李煜亡国后写的较早的一首。一开头,作者即以感慨之句出之: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无限痛惜,无限深情。南唐自李昪(即徐知诰)于后晋天福二年(937)灭吴自立,到宋开宝八年(975)为宋所灭,共历时三十九年,说“四十年”,是举成数而言。南唐原据有江、淮、皖、赣、楚、闽等共三十余州,方圆三千里,其版图较之吴越国更为辽阔。这个由其祖父辛苦缔造,又经祖与父以及自己惨淡经营近四十年之久的国土,一旦归于别姓,他岂能不痛心而感叹唏嘘?词人想到了在金陵的宫廷。他自己是在南唐建立的那一年出生的,到今日,他生活于其中已整整三十九个年头。生于斯,长于斯,享乐、伤心亦于斯,他对它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可是从今以后,这些再也见不到了,他感到心痛欲裂。“凤阁”原出南朝鲍照《凌烟楼铭》“冰台筑乎魏邑,凤阁起于汉京”句,指宫中楼阁。“龙楼”本指汉太子所居之宫的宫门,因门楼上有铜龙而得名,这里指帝王宫阙。“玉树”是传说中的仙树,“琼枝”为玉树之枝。屈原《离骚》有句云: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这两句是说,在宫廷中有高与云齐的、巍峨的宫殿,又有栽满各种奇花异木的花园,宫殿是他处理政事的地方,花园则是他娱情怡性之处,更是他谈情说爱的地方,对之岂能忘情?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王国维语),“作个才人真绝代”(清郭麐语),但作为一国之主,却的确是个庸主。宋朝皇帝赵匡胤早就对赵普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对南唐一直虎视眈眈,想占为己有。李煜对此也是知道的,但他却无计对付,国家的战备听由几个大臣摆布。他自己平时最感兴趣的则是填词作赋,且在忧患之中也不忘寻欢作乐。因此,兵临城下,他只好束手就擒了。煞拍“几曾识干戈”一句,情绪十分复杂,有愧悔、有怨恨、有嗟叹。

下片转写被虏后之凄惨处境。“沈腰”源于《梁书·沈约传》,沈约尝给徐勉书,其中说: “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说病中腰围日渐减损。“潘鬓”语出潘岳《秋兴赋·序》;“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谓中年头发已经斑白。李煜到汴梁以后,赵匡胤怪他未能及早归顺,赐给他一个侮辱性的封号:违命侯。从此,他就象一只鸟儿被关进笼里,失去了一切自由,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生活。末三句,他写到临别时最难忘也是最惨痛的一幕:开宝八年(975)十一月,金陵被攻破,宋军入城,李煜青衣小帽,率领子弟僚属四十余人,手捧御玺,向宋军主将曹彬请降。当辞庙时,哀乐声、悲歌声、宫娥哭主声,响成一片。张宗橚《词林记事》引《词苑》说:南唐后主归国,临行作《破阵子》词。东坡谓: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痛哭于九庙之前而后行。可见这三句乃记当时实事,追述其去国之惨状。

这首词直抒胸臆,“用赋体不用比兴”,通过今昔对照,把自己心中的哀痛毫不隐讳地表露出来,生动感人。夏承焘先生说: “李煜后半生所作的这些词,是以前文人词从来不曾有过的作品,这不仅是李煜个人作品的大转变,也是晚唐五代整个文人词的大转变。……李煜晚年的生活经历是温庭筠、韦庄等人所没有的,所以他的作品能超过他们。”王国维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李煜以后,词的发展开始跨进了一个新的时期。

东坡云: “李后主词云: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几曾惯见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苍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胡仔《苕溪渔隐从话》前集卷五十九)

案此词或是追赋。倘煜是时犹作词,则全无心肝矣!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且据煜词,则挥泪本为哭庙,而离歌乃伶人见煜辞庙而自奏耳。(毛先舒《南唐拾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