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生当真宗仁宗盛世,身为太平宰相,称得上是“富贵闲人”。他的词多写伤离念远、春恨秋愁,虽然情致缠绵,深细婉丽,但常常流露低回凄黯的情绪,反映出精神生活空虚无聊的一面。这首词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这种倾向。
“绿杨芳草长亭路”,是典型的离别场景。“绿杨”,《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芳草”,《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长亭”,李白: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路”,《古诗十九首》:“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这儿的每一种景物都引起作者离别的愁怀。而从眼前绿杨到天边的漫漫长路,从近处的芳草到隐隐的离亭,渐离渐远,离愁也随之不断地扩展,直到天涯。诗人苦苦地追寻着远人的行踪,而自己的多情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年少抛人容易去”,以“无情”和“多情”比照,以轻别离反衬自己哀愁善感,难以解脱,为下文“无情不似多情苦”埋下感情的伏线。“楼头”、“花底”一联,承前而来,工丽天成,进一步细腻地刻划了被“抛”的落寞忧伤。“五更钟”、“三月雨”,正是多情最苦的时候,读来意致凄然。更残漏尽,别梦依依,悠悠的钟声在五更的寒意中缓缓响起,更觉凄清空寂,相思无尽。春花本极一时之盛,但风雨春归,花底的无数落红浸透了离人的眼泪,暮春三月的小雨最断人肠!它点点滴滴缠绵不绝,使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层迷濛灰暗的色彩,恰好表现失意恋人伫望凝想的愁苦内心。这两句和第一句“绿杨芳草长亭路”一样,句中不用一个动词,看不到人物的任何活动,但由于采用艺术综合的手法,刻意描写了带有普遍意义的典型事物,创造了极易引起读者联想和共鸣的意境,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生动的情态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从上片所写的情景来看,无疑是和“年少”的女性有关,但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不愿承认“年少”为所欢,说自己的父亲从不作“妇人语”——倾诉恋情之类,大概是出于维护“相父”的尊严。其实,晏殊作“妇人语”的并不少,只是大多幽微淡逸,令人意会即止而已。唯独这一首“年少”、“抛人”、“离愁”、“相思”,直陈心曲,于华丽的藻饰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真情,反具有更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下片换头句“无情不似多情苦”,是对上片离愁苦恨的总括。看似平淡,却曲尽人意,掀起了一层层感情的波澜:世间最不足取的是无情薄幸,而专一持久的多情才是弥足珍贵的,多情当然要比无情好;但是,人一入情网,便自有各种忧愁和痛苦,倒不如无情可省却许多烦恼,这样说来,多情又比不上无情好;然而,明知“无情不似多情苦”,却偏偏难以割断情丝,不得不承受多情的煎熬。在曲折往复的诗意中,我们不难感受到诗人真挚强烈的思恋之情。下面紧接的一句“一寸还成千万缕”,说的就是这种苦恋之情。作者巧妙地运用通感和比兴,相思似乎可以用尺寸来丈量,变无形为有形,写得很新奇而又形象。每一寸相思可化作千丝万缕,而心中的相思之情又何止千尺?如果照李白所说: “白发三千丈,离愁似箇长”,那该有多少缕情丝呢?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把剪不断、抽不尽,向天地间无限扩展的情思写得极尽委婉之致。天虽高深莫测而有涯,地虽广大旷远而有穷,只有这充满情意的方寸之心才可以包容天地,它比天地更长久更高远,无止无休,无穷无尽。先设想一种难以逾越的境界,再极力夸张内心的企望更远在这境界之外,这便使人益感其情之真切,同时会进一步感受到无可奈何的怅惘。欧阳修“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也都采用类似的手法。而晏殊以天有尽而思无涯,夸张而又自然,感情强烈而又摇曳生姿,全词抒写的多情之苦,如抽丝剥笋层层不绝,至此一笔总写,从而振起全篇,既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又给人以极大的想象余地。
李商隐有“一寸相思一寸灰”之句,比喻十分尖新贴切,晏殊把“一寸相思”分成两处,上句说“一寸还成千万缕”,下句说: “只有相思无尽处”,句连意续,更见功力。最后两句也借用《长恨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但白居易是从时间的角度写恨之长,晏殊却从空间的角度写出了思之远,和篇首呼应,自然贯通,斧凿之痕并不明显。时人评晏词“以翻用成语见长”(《雨村词话》),于此可见一斑。
李攀龙云:春景春情,句句逼真,当压倒白玉楼矣。(《草堂诗余隽》引)
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年少抛人”,凡罗雀之门,故鱼之泣,当可作如是观。“楼头”二语,意致凄然,挈起多情苦来。末二句总见多情之苦耳。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黄苏《蓼园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