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
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据吴则虞《词人王沂孙事迹考略》,王沂孙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来到杭州。次年,与徐天佑、戴表元、周密宴集于杨氏池堂(详见《剡源集·杨氏池堂宴集诗序》)。这首词就是这次在杭逗留期间所作。
周密(字草窗)原词题作“吊雪香亭梅”。雪香亭在聚景园内,本是南宋御园。周密词中有“市朝轻换”、“对斜阳、衰草泪满”等语,显然作于宋亡之后。其末句云: “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亦借《梅花落》曲以喻宋社之覆。所以吊梅,实吊故宋。王沂孙这首和词,用意正同。
这首词从回顾往昔写起。上片记聚景园昔日梅林之盛,“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层层叠叠,横斜间出,一一倒映在清澈的西湖水面上。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以梅枝横斜的水边照影描写梅树特有的清秀风姿,“倒压波痕清浅”句,即从林诗化出。“倒压”二字,又从姜夔《暗香》: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而来,显得十分凝练。按周密原词起首云:“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枝春浅”,全写眼前之梅,见出亡国后的萧条景象,一片寒气逼人。王沂孙这首和词,却改从昔日聚景园的梅花之盛着笔,乃是为了表达作者对故国的深切眷恋,正是陈廷焯的说碧山词“味最厚”、“力量最重”(《白雨斋词话》)之处。“过眼年华”以下,谓旧地重游,勾起昔日风流俊赏的韵事,难以忘怀。这是王沂孙与周密共同的经历。他们都是西湖词社中的词友,唤酒寻芳,吟诗填曲,度过了南宋末年所谓“小元祐”的“承平”时代一段最好的时光。现在历经沧桑,他们却从当日的风流年少,变为深怀禾黍之悲的遗民故老了。
下片就聚景园梅的今昔对比,追怀亡宋故国。按宋孝宗建聚景园,以供已退位的高宗闲暇游幸。直至理宗时,历朝皆于此赏梅。“明月夜深归辇”,不啻是“先朝盛事”,记下了当日高宗诸人在聚景园步月访梅、流连忘返、深夜归辇的帝王家的风雅闲情。上面说“应忘却”,实际上是说“不应忘却”。“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使这些词人感到销黯和凄凉的,皆在于“深未忘却”这些先朝韵事。“荏苒一枝春”以下,说梅下兴怀之人,已有人天之隔的味道,已经永远不可能遥致而寄达了。因此不禁泪下淋浪,洒满了重来行客的征衣。
这首词从聚景园感叹国家兴亡,并以梅事的今昔贯穿全篇。开头写昔日梅林之盛,篇末则以“一枝”和“残花”作结,首尾对照,不胜兴废之感。“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即表明咏梅以寄怀,实际上是写亡国之痛。对于旧国故家,词人们不是“应忘却”,而是永志不忘。
周密的原词是首名作,但主要就眼前景物作凭吊语。王沂孙这首和词也不逊于周密。词人从先朝旧游写起,备记当时风物和往昔交游,最后落到眼前的一片凄凉,读后更加强了沧桑之感。将作于同时的这两首词作些比较,可以看出周密、王沂孙二人各有优长的不同笔致。
“翠华不向苑中来,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际春风寒漠漠,官梅却作野梅开。”高似孙《过聚景园》诗也,可谓凄怨。碧山《法曲献仙音》……较高诗更觉凄婉。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