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问
偃蹇苍山卧北冈。郑庄场圃入微茫。即看花树三春满,旧数松风六月凉。
蔬近井,蜜分房。茅斋坚坐有藜床。旁人错比扬雄宅,笑杀韩家昼锦堂。
〔坚坐〕稳坐。〔藜床〕藜制之床。庾信《小园赋》:“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藜,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其老茎可作手杖。〔扬雄宅〕卢照邻《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杜甫《堂成》:“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昼锦堂〕北宋名臣韩琦,以宰相判乡郡,有感于项羽所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史记·项羽本纪》),乃于故里安阳建昼锦堂。故址在今河南省安阳市东南隅。
金哀宗正大初年,词人以儒林郎权国史院编修官。因“高怀不受簿书侵,清颍鸥盟欲重寻”(王渥《送裕之还嵩山》),于“乙酉(1225)之夏,自京师还,闲居嵩山”(元好问《杜诗学引》)。本词大概写于此时。
首句以“偃蹇苍山”起响,出语平直而饶有劲气,交代了写作本词时的生活环境,又透露出词人旷达高朗的情怀。“偃蹇”,或释作“山的高峻”,但联系上下文,似不确,当为称病闲居之意。词人在写“史院得告归嵩山”的《出京》诗中写道:“从宦非所堪,长告欣得请。驱马出国门,白日触隆景”,可证。遗山志在将相,友人相接,往往“谈笑说封侯”,又尝以“愁里狂歌浊酒,梦中锦带吴钩”(《木兰花慢》)的豪迈语句抒情寄意,岂甘久居人下,落泊一生?只是见朝中官常凌替,国事日非,故而视官禄如敝屣,弃而归山,托病静养,不闻外务。正所谓“尘泥免相涴,梦寐见清颍”(《出京》)。在这里,“偃蹇”与“卧”,一前一后,映照生发,准确地道出其初归嵩山之时的萧闲自适情态。继而,笔势转入写景,先从远处涉笔,将山下“郑庄场圃”摄入画图,生动细致地描述出由高处下望时,客观景物呈现在词人目中的色彩。以“微茫”状远景,活画出山下村庄田陌隐约在目的情景,构成浓郁的朦胧美,令人心驰神往。“花树”、“松风”二句,是近处取景。以“满”状万紫千红,遍地春色,以“凉”写清风送爽,快人心神,皆参照个人对客观生活环境的体验。笔简情浓,启人联想,融进了词人对山林逸趣的热爱与贪恋之情,烘托出其挣脱“升斗微官”的羁绊之后的轻松自得心境。
在上片,词人侧重于大景物的描绘,至下片,始将身边细物拈出。将“近井”之“蔬”,“分房”之“蜂”著意描写,以特写镜头的转换,再现了田园风光的真淳、恬淡、宁静。接着,又将所居之“茅斋”、“坚坐”之“藜床”推出,与上文所写景物,共同构成色彩谐和、基调统一的田园生活画面。词人尽管所居简陋,但不以为意,安之若素。“坚坐”一词,写出他对真淳静雅的山林野趣的执意追求。正如他在《声声慢》词中所说:“朝来斜风细雨,喜红尘、不到渔蓑。”眼前生活尽管清苦寒薄,但与终日“辛苦趁蜂衙”,在“簿书丛”中度日月的仕宦生涯相比,却清静许多。结末二句的抒情,便吐露了这种情怀。词人嗔怪别人“错比扬雄宅”,虽然沿用杜甫《堂成》一诗原句,但亦自有由来。西汉文人扬雄,在王莽篡汉之际,闭门索居,“较书天禄阁”,“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汉书·扬雄传赞》),而词人,虽隐居林下,独守茅斋,却适心适意,毫无寂寥之感,亦无以文扬名之想,故言“错比”。北宋名相韩琦,在桑梓之地建昼锦堂,夸示富贵,炫耀乡里。此等举动,在词人看来,是如此庸俗浅薄,所以他要“笑”。这些在历史上久负盛名的杰出人物,都没有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縻。词人以一“错”一“笑”,和盘托出一腔心事,表现出其对功名富贵的极为轻蔑。遗山在词中,一再声称:“抛却浮名恰到闲”(《鹧鸪天》)、“身外浮名一羽轻”(《鹧鸪天》)、“身外浮名将底用,古来已错今已错”(《满江红》)、“得来无用是虚名”(《浣溪沙》),正表现出与此相类的情致。
山间古刹,簇聚乱石,潺潺溪流,茫茫丛林,绝崖枯松,皆是绝妙的词作素材,但词人却摒去不写。而是截取最富有田园风味的画面略加点染,随情设景,不事假借,极少粉饰,圆转流利,不涉巧丽。以明净、恬淡之景,映衬自甘淡泊、鄙视名利之情。上片写景,以“微茫”、“满”、“凉”诸词,记下了他对客观景物的体察和感受,而下片的写景,则是纯客观的描述,突出田园风光的自然美。“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情景相依相生,水乳交融,而且笔法灵活多变,化深为浅,言近意远,体现出本作冲淡平和的风格,在遗山词中别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