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
识曲知音自古难,瑶琴幽操少人弹。
紫茎绿叶生空谷,能耐风霜历岁寒。
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是中国花卉画的传统题材,古往今来,画家们以此作画或为之题诗,何啻成千上万!绘画或题画诗要在这一领域中不落陈套,别开生面,这是何等困难!
吴昌硕是富于创造性的艺术家,他题画兰从古琴音乐文化落笔,可谓别具奇思,是一般题画诗作者所意想不到的。
古琴——七弦琴是雅乐的正宗,历来被称为“君子之乐”,古代就有“士无故不彻琴瑟” (《礼记·曲礼下》), “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 (《左传·昭公元年》)之说。因此把“四君子”之一的兰和“君子之乐”的琴联在一起,其情调、品格均可谓和谐无间,若合一契。
题画诗首句的“识曲知音”,是雅俗共赏的优美典故。《吕氏春秋·本味》篇有如下记叙: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 ”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 “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为鼓琴者。
“知音”一语,从此就带着那音乐的韵趣、友谊的芳香,不翼而飞,不胫而走,流传于千古,后来已成了“知己”的同义语。吴昌硕诗首句“识曲知音自古难”,就概括了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的故事在内,同时,又暗寓幽兰生于空谷,难遇知己之慨。
“瑶琴幽操少人弹。”瑶琴,琴的美称。瑶,美玉,引申为光洁美好,用作称美之词。操,琴曲的一种,如《文王操》、《水仙操》、 《履霜操》、 《别鹤操》等。应劭《风俗通·声音》: “其遇闭塞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至于“幽操”,指与兰有关的琴曲,此类琴曲,在中国音乐史上,历代不绝。据传,孔子自叹生不逢时,郁郁不得志,比于幽谷中的兰花,于是有《猗兰操》。汉代琴家蔡邕在《美人赋》中,则提到《幽兰》、 《白雪》等琴曲。晋代左思出身寒门,亦不得志,《琴谈》说他“作《谷口引》所招隐,又作《幽兰》。”南朝的鲍照,也有《幽兰》之曲,……再如现存琴曲有《碣石调·幽兰》,亦属于“阳春白雪”一类曲子。它很难弹奏,也很难欣赏,该曲谱的序中说: “其声微而志远。”谱末小注又说:“此弄宜缓,消息弹之。”这首琴曲幽怨的旋律, 感叹的音调,也通于传为孔子《猗兰操》中的“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总之,不论是《猗兰操》,还是《幽兰》,已很少有识曲的知音了,故曰: “瑶琴幽操少人弹。”
“紫茎绿叶生空谷。”紫茎绿叶, 指秋兰。 《楚辞·九歌·少司命》: “秋兰兮青青,绿叶分紫茎。”吴昌硕又把楚辞中的美人香草之喻,引进题画诗里来了。 “生空谷”,则化用了杜甫《佳人》的诗意: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样,诗中就荡漾着空谷幽兰、美人香草之意,生不逢时,难遇知音之叹。在这里,写兰也就是写琴,它令人联想起古代的某些咏琴诗来,如: “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 (王绩《山夜调琴》);“钟期不可遇,谁辨曲中心” (释彪《宝琴》)……
“能耐风霜历岁寒”。写秋兰虽生空谷,却坚贞自洁,能经历岁寒的风霜考验。这又归复到历来题兰以比德的诗画传统上来。
吴昌硕这首题画诗之妙,在于从古琴音乐文化出发,又殊途而同归,最后回归到传统的诗画文化上来,从而既区别于一般的题画兰诗,又丰富和深化了自己这首题画兰诗的历史文化意蕴。吴昌硕之所以能作到这一点,离不开这位大艺术家广博而深厚的文化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