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
不画长林与巨植,
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
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蒙。
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有天工。
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 骨可朽烂心难穷。
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
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
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欧阳少师就是欧阳修,其生平事迹,详见欧阳修《盘车图诗》赏析。他于熙宁四年(1071)以太子少师致仕,退居颍州(今安徽阜阳)。这一年秋天,苏轼赴任杭州通判,路过颍州,拜谒欧阳修,因作此诗。
这首诗题咏的对象是大理石屏风。大理石纹理自然形成孤松的图像,苏轼飞驰想象,由石屏上的纹理图像, 联想到毕宏、韦偃在石屏上画作松树,从而写成这首特殊的题画诗。
诗篇开端立即着题,写出欧阳修所蓄的石屏风是友人赠送的,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希微,隐约不清的样子。大理石上露出隐隐约约的黑白纹理,像是一幅水墨画。三、四句,诗人写到石屏上显现出来的图像,是峨眉山西雪岭上那株万年不老的孤松,他用一个“画”字,分明是将纹理图像看作是水墨画,下文的一切诗意,都是从“画”字上生发开来的。 “崖崩涧绝”以下四句,描写画面上孤松生长的环境和它的形态。石屏上的纹理,好像是悬崖峭壁, “可望不可到”,孤松就生长在悬崖上,片云和落日,与孤松萦回映带,呈现“相溟蒙”的境界,依稀可见。孤松夭矫屈曲,含风摆动, 得真松的神态。看了这样的石屏画,人们才相信艺术真是自然灵巧,妙夺天工。以上的诗句,都是将石屏纹理看作是画面,环绕着“画”落笔的。
看到大理石屏风上的纹理像是一幅“含风偃蹇”、生长于峭壁上的孤松的水墨画,诗人必然会联想到画作这幅松石图的画家。毕宏和韦偃是唐代著名的松石画家, “毕宏官至庶子,攻松石,时称绝妙。”“(韦偃)画高僧、松石、鞍马、人物,可居妙上品” (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所以,苏轼便写出“我恐毕宏韦偃”以下四句诗,诗思的发展完全符合作者艺术想象的逻辑。虢(guo) 山,在虢州(今河南卢氏),是石屏的产地。毕宏是河南偃师人,韦偃是长安人,两人并非葬于虢山,诗人纯粹出于艺术构思的需要,想象出毕、韦两人死后葬在虢山。诗云“我恐”二字,便露出这种艺术意想的端倪。毕宏、韦偃是唐代天宝、大历时代的画家,与苏轼生活的熙宁年代,相距已有三百余年,他们的骨肉早已枯烂,但是他们“心难穷”,精神不死,画意未穷,因而在冥冥之中, 发挥他们的“神机巧思”,在虢山所产的石屏上,画出奇妙的松石画来。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韦偃“松石更佳也, 咫尺千寻,骈柯攒影,烟霞翳薄,风雨飕飀,轮囷尽偃盖之形,宛转极盘龙之状。”欧阳修家石屏上的孤松,“含风偃蹇得真态”,它的风神,与毕、韦所画松树之形态,如出一辙,难怪诗人真以为是毕、韦所画。纪昀评这四句诗是“将无作有” (纪昀批点《苏文忠公诗集》)。 “无”,是说石屏上本无松石图,仅有自然纹理; “有”,指观赏者依据石纹想象出来的松石图像。纪评的中肯綮,他揭示了苏轼将石纹视作图画进行诗歌创作的艺术匠心。
诗的最后四句,意含言外,摅写了诗人同情毕、韦不幸遭遇的深沉情感。 “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这是说画家与诗人一样,在描绘客观物象的时候,总要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二句紧承上文,看似信手写来,却带有深奥的“诗画本一律”的艺术哲理。 “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幽宫”,坟墓。结句意谓:希望你(指欧阳修)写诗安慰毕、韦两位画家,不要使他们因遭遇冷落而含愤悲泣于九泉之下。原来,石屏上的孤松,正是毕宏、韦偃抒发愤懑心情的意象,他们画作孤松时,寄托着“不遇”的幽愤,也就是怀才不遇,遭际坎坷的愤激之情。本诗将大理石屏风上的纹理当作“画”, 由画联想到画家,最后借题发挥,抒发了同情画家不幸遭遇的感慨,全篇艺术想象舒展自如, “妙在意运”,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最后,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首诗的句法。全诗基本上是七言句式,然而,灵活地穿插进九言句式,如“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 “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十一言句式如“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本诗运用了十六字句“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在我国古典诗歌中, 自一言至九言、十言,各种句式具见,独独十六个字一句的句式,却是罕见的。汪师韩评说这首诗“长句磊砢,笔力具有虬松屈盘之势。”(《苏诗评选笺释》)苏轼采用超迈排奡的句法,纵横奇特的笔力,描写夭矫屈曲的孤松,形式与内容取得和谐完美的统一,从而使全诗充满磊落不羁的气势,呈现出豪迈雄健的风貌,成为苏诗总体风格中一首颇有代表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