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公笔法屋漏雨,未减右军锥画沙。
可惜团团新月面,故教零乱黑云遮。
这是黄庭坚挥毫书扇的一首题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它不但表达了书家谦虚的态度,而且隐隐透露了书家对于笔法的偏好。
“鲁公笔法屋漏雨”。鲁公,就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见曾巩《颜碑》一诗赏析。因封鲁郡公,故世称“颜鲁公”。古代书家谈论对于笔法或章法的体会,喜爱用形象化的比喻,以表达自己在学书过程中对于自然万物的“悟”。
唐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中有一段生动的对话:
颜真卿曰: “师亦有自得乎?”
素(怀素)曰: “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
真卿曰: “何如屋漏痕?”
素起,握公手曰: “得之矣!”
这段文字,提出了“坼壁路”、 “屋漏痕”等著名的书学概念。
怀素自言学草书,从“夏云多奇峰”中悟得气势和姿态之美。他又从旧墙壁的裂缝坼路悟得了书法应有的美,即一一如同自然形成,丝毫不见人工的安排。
颜真卿听了这番妙悟之语,也以由“物理”而悟“书理”之言来对话。他问: “比起屋漏痕来怎么样?”怀素欣然而起,引为知音,认为颜真卿也得到了书法顿悟的三昧。
屋漏痕,也就是屋漏雨,其内涵较为丰富,而最主要的是要求行笔具有一种涩味阻意。屋漏以后,渗进的雨水总是沿室内墙壁徐缓而艰难地下注,因为旧墙壁毛糙的表面对雨水的下淌会产生一种阻力。墙上雨水干后,这种“屋漏痕”,既有涩味阻意的效果,又有边缘毛而不光的特色,因为当时雨水在墙上并非一滑而过的。
书法行笔,也要求疾涩相兼,行留结合,所谓行中有留,留中有行,处处留得笔住;而最忌轻浮率直,一滑而过,使墨不入纸。这种“鲁公笔法屋漏雨”的艺术特色,在书家墨迹上最易体现出来。试看颜真卿的《湖州帖》,其行笔用力推进,疾缓滑涩配合得当,线条深厚沉重,非常耐看,似有立体之感。颜书的这种涩笔,是借助于“屋漏痕”而悟得的。
黄庭坚的书法,初学周越,后学颜真卿及怀素,尤得力于《瘗鹤铭》。黄庭坚所师诸家中, 《瘗鹤铭》的行笔留而不滞的涩味特浓,堪称“屋漏痕”的范例。黄庭坚酷爱这类笔法,而更常出之以“战掣”,也就是有时把行笔中的“留”意由内含变为外露。试看他晚年得意之作《经伏波神祠诗》,不只是被人誉为“得折钗、屋漏之妙”,而且常外露为行笔用力受阻时的抖擞、战栗情状。这种战笔,只要不是故意矫揉造作,就应该说是一种笔法的美。该帖中的“余”字,如果说一撇表现了“屋漏”之妙,那么一捺则更表现出“战掣”之力;再如“與”字一长横、 “婦”字一长竖,也含茹着阻涩的“留”意,这种笔法正是黄书的一大审美特色。王澍《论书賸语》说: “山谷老人书,多战掣笔,亦其有习气,然超超元箸……格律清迥矣。”以这一评价来看《经伏波神祠诗》,可说是很恰当的。
正因为黄庭坚特别爱好“屋漏雨”,所以说“未减右军锥画沙”。也就是说,屋漏痕不一定比王羲之“锥画沙”的审美效果差。
“锥画沙”,见于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张长史,就是张旭,他曾这样说:
予传授笔法,得之于老舅陆彦远曰: “吾昔日学书,虽功深,奈何迹不至殊妙。后闻于褚河南(唐书法家褚遂良)曰: ‘用笔当如锥画沙……’思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地平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 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
“锥画沙”的涵义也比较丰富,是说中锋运笔,锋藏于笔画之中,就像以锥画沙,锥尖行于画中一样,这样,画就沉着了,似有力透纸背之感;同时, “锥画沙”的起笔、收笔,锋也是藏在画中而不外露的,因此,它又是和露锋相对而言的。王羲之的用笔,藏锋不露是其一大特色,因而不但笔画沉着,而且意味含蓄。黄庭坚《论书》就这样说: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笔前耳。”这一评价是较中肯的。
“鲁公笔法屋漏雨,未减右军锥画沙”两句,似乎只是客观地评述了晋、唐两位大书家的笔法风格,认为二者不分轩轾,各有千秋,其次却含蓄地表达了他自己对于笔法的审美选择。黄庭坚的笔法,无锋藏笔中、意味含蓄的锥画沙之趣,却颇有鲁公屋漏雨遗意,而又突出地发展为“战掣”之笔,外露之锋,它精神发越,锋芒毕露,无一笔不自空中荡漾,而又沉着痛快,如《经伏波神祠诗》中“道”、 “余”、 “妇”、“有”等字主笔,均用露锋,纵横奇倔,卓尔不群,力度与气势均磅礴于字外,这是又一种笔法之美。
“可惜团团新月面,故教零乱黑云遮。”这两句是直接讲自己的书法,不过是用别致而风趣的比喻。黄庭坚说,圆圆如月、洁白明净的团扇,顿时被乱七八糟的乌云遮住了,也就是说,被我那不像样的墨迹玷污了,这是多么可惜啊!这是大书法家的谦逊。康有为曾说, “宋人书以山谷(黄庭坚)为最,变化无端”, “神韵绝俗” (《广艺舟双楫》)。然而黄庭坚却如此之谦虚,这对后人来说,也可说是一种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