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题画诗赏析

林散之

辛苦寒灯数十霜,墨磨磨墨感深长:

笔从曲处还求直,意入圆时觉更方。

窗外秋河明耿耿,梦中水月碧茫茫。

无端色相驱入甚,写到今时犹未忘。



这首七律发表于1980年《艺谭》。它抒写了林散之八十多年痴情书艺,热爱自然,将书内工夫和书外工夫融为一体并拥抱入怀的深切感受,可说是他漫长一生的书艺经验总结。

首联的“寒灯”、 “数十霜”,词味清冷,突出了“辛苦”,并用以映衬“感深长”。八十多年的学书生涯,辛苦而单调,但林散之却不以为苦,反觉感受更深,情味更长。 “墨磨磨墨”,措辞也极妙。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论作书前应有的心理准备说: “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当然, “凝神静思”的内容,是会由书家的个性及当时的情境而有不同。林散之诗通过“墨磨磨墨”这种重复、回文的修辞格,既生动地再现了数十年临池的辛苦单调,又传神地表达了书家在从事回旋反复的简单研墨动作的同时,进入了“凝神静思”的境界。林散之在这时思考的是什么?无疑首先是灯下砚前艰苦探索的漫长生涯。 《〈林散之书法选集〉自序》总结“数十霜”的学书历程道;

……始学唐碑,三十以后学行书,学米;六十以后学草书。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始启之者,范先生(开培);终成之者,张师(栗厂)与(黄)宾虹师也。此余八十年学书之大略也……语云,一艺之成,良工心苦,岂不然哉。顾念平生,寒灯夜雨,汲汲穷年。所学虽勤,所得甚浅。童年摹习,白首粗成,略具轨辙,非敢言书法也。

林散之这大段自述,是对诗题和首联的最好注脚。

颔联,以曲直、方圆为对仗,从复杂微妙的书法中抽取最简单的美学范畴,以表达诗人对书法本体规律的深刻认识,句意紧承上联的“感深长”。

对于书法的笔势,古人早就概括出曲、直两种主要典型形态。卫恒《四体书势》赞美古文“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王羲之《笔势论》也讲“戈法”说: “直如临谷之劲松,曲类悬钩之钓水。”……以后的书论,也颇多对曲、直的形容和论述,但是却很少从书艺的辩证角度来突出地强调二者的有机结合。在这一方面,刘熙载的观点颇有价值,其《艺概·书概》指出: “书要曲而有直体,直而有曲致。”这是从鉴赏品评的角度提出问题的。林散之则从书法创作的角度指出: “笔从曲处还求直”。也就是说,用笔的曲势中要寓有直体,否则就会流于柔弱疲软,毫无力感与弹性。这一诗句还含茹着另一辩证的对立面,即还应直处求曲,否则,直笔而无曲致,就会流于僵硬死板,毫无生气与姿致。

方和圆,这又是另一对不同的笔法和线型的美。这两种美也由来已久。圆笔从篆书而来,方笔从隶书而来。历代书论对于笔法的方圆论述颇丰:

笔法尚圆……体裁尚方……笔圆而用方谓之道,体方而用圆谓之逸。 (赵宦光《寒山帚谈》)

真以方正为体,圆奇为用;草以圆奇为体,方正为用。 (项穆《书法雅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林散之也将这些书论提炼到自己诗中。这些熔铸了历代书论精华与自己的艺术实践而成的言简意丰、深刻而工整的警句,不只是从笔、意两方面来概括和阐发曲直方圆的辩证关系,而且作为一种表征,该举其要,它还是艺术辩证法的集中体现。

宋代大诗人陆游在《示子遹》中,曾写出了“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的至理名言。纵观书史,历来有成就的书家,也总不是把工夫仅仅局限于书内。作为书画家,林散之在这方面也颇有个性,也极有深长的感受、体会。不妨证之以《江上诗存》题咏书画诗中的有关描述:

人间无限生机在,草绿池塘花满溪。 (《论画》)

天机泼出一池水,点滴皆成屋漏痕。 (《论书二首其一》)

月中斜照疏林影,自在横斜力有余。 (《论书二首其二》)

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 (《又论书四首其一》)

他能注意吸取大自然的无限“生机”,使其转化为有助于艺术创造的“天机”。 《论书绝句(其七)》还写道:



以字为字本书奴,脱去町畦可论书。

流水落花风送雨,天机透出即功夫。

林散之学书和论书,不主张只是字内求字,而主张同时应字外求字,亦即以天际乌云、月下疏影、池塘春草、落花流水等无限丰富的自然生机孕育自己,从而在笔下透出天机,创出新境,这才是真正的“脱去町畦”。林散之以自然生机助我天机的书法美学思想是深刻的。

《辛苦》一诗的最后四句,也着意于自然的生机和书艺的天机。颈联的“窗外秋河明耿耿”,秋河,秋夜天上的银河;耿耿,微明貌。谢胱《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至于梦中的自然景色,总是模糊缥缈的,何况是梦中所见水中月色,必然一派苍碧,唯余茫茫,故曰“梦中水月碧茫茫”。这一联也应承“辛苦寒灯”,有两层意思:一是写夜以继日地临池的书内工夫,三更灯火五更鸡,有时是梦寐求之,有时则是锲而不舍地直至天色微明,秋河耿耿;二是写夜阑人静、观照自然以摄取生机的书外工夫。在“墨磨磨墨”之际,凝思静虑,抬头见窗外耿耿秋河,未尝不有所体悟;在灯下临池之后,茫茫水月入梦来,也未尝不有助天机,从而涤除笔底尘俗,这也就是苏轼所说的“无穷出清新”。颈联两句,对仗工整,用典自然,诗意苍茫,境界阔大,又一箭双雕地兼及书内、书外两种工夫,而以后者为主。

纵观林散之一生,他是很注意壮游万里的诗书画之外的工夫的。如三十岁时,就从家乡乌江出发,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转龙门,入潼关,登华山,再转终南、武功,临太白极顶,后过剑门经嘉陵江入成都,沿岷江下,攀峨眉,出三峡,经宜昌、武汉、南康而登庐山、九华,寻黄山而归,行经七省一万八千余里。以致归来作书画, “已觉奇峰怪石森列胸中,云海松涛翻腾笔底” (《江上诗存·自序》)。 《辛苦》的颈联,也混朦地兼及此意。

古人谓七律二联,贵在虚实相生以见变化。 《辛苦》诗正是如此,颔联述理,清晰精深,是对历代书论的概括和切身经验的提炼;颈联状景,朦胧苍茫,是写自然造化的滋养和观照万物的启悟。二联前实后虚,相映生辉。

尾联两句,把自然和书法的千变万化归纳为“无端色相”。无端,没有尽头。 《汉书·律历志》: “周旋无端,终而复始,无穷已也。”色相,佛家语,指一切事物的形状外貌。《华严经》: “无边色相,圆满光明。”林散之感到,书法和自然二者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变化,经由辛辛苦苦的两种工夫长期地蓄蕴在胸,驱人尤甚,会不知不觉地翻腾笔底,形之纸素。这一体会, “写到今时犹未忘”,其感受是多么深,其情意是多么长!首联和尾联的“感深长”、 “犹未忘”,互为呼应,圆合成章,可谓天衣无缝。

《辛苦》一诗,是不可多得的论书诗佳作,其中含茹的书理,丰饶深永,值得联系林散之的创作实践作进一步的鉴赏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