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画绝句·顾长康恺之》题画诗赏析

潘天寿

神妙无方迥绝尘,游丝风格至今新。

妍媸莫论先张、陆,千古传神第一人。

这首专论顾恺之的诗,是潘天寿论绘画史的绝句组诗之一。

顾恺之(约345—406),东晋画家。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人。多才多艺,工诗赋、书法,尤精绘画,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多作人物肖像及神仙、佛像、禽兽、山水等。存世的《女史箴图》传是最早的摹本,现藏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所传《洛神赋图》,乃宋人所模

“神妙无方迥绝尘”。大画家顾恺之的绘画,品格极高,神妙无比,迥然超绝于尘俗。在这方面,可先介绍画史上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有趣的故事:

他为裴楷画像,颊上给添了三毛,并说: “楷俊朗有识”,故而加三毛。观者仔细鉴赏,感到加了三毛如有神明,远胜于未加之时。

他描画谢鲲,竟放在岩壑的环境里。人问其故,他说,谢鲲曾自比丘壑,又喜欢山水游览,所以“此子宜置岩壑中”。

他想画殷仲堪。仲堪一向有眼病,坚决推辞。顾恺之说:您不愿画像正因为眼睛有病, “若明点眸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之蔽月,岂不美乎?”于是,仲堪乐意听从。

他为建康(今南京)瓦棺寺绘《维摩诘像》的壁画,光彩耀目, “观者填咽”,拥挤不堪,轰动一时。

顾恺之这类故事,历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盛赞不衰,均可作为“神妙无方迥绝尘”的形象注脚。

“游丝风格至今新”。顾恺之的画艺是极其出色的。谢赫《古画品录》称其“格体精微,笔无妄下”。汤垕《画鉴》评论其笔法更为具体: “顾恺之画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细视之,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语言文字形容者。”显然,这属于“高古游丝”一类。汤垕又说: “其笔意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兼工书的顾恺之,把书法的运笔技巧也融合到春蚕吐丝、行云流水的线条美中去了,于是,就形成了他精细绵密而有韧性的“游丝风格”。从现存摹本看,这种笔法既可刻画人物的神情形态,又善于描绘衣纹服饰,赋予丝绸质料以轻柔流动之感,而人物曳地的长裙和风吹的飘带,能在掩盖的足步上体现出款款而行的动向。这种富于造型表现力的线描,至今在人物画特别是工笔人物画的领域中仍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妍媸莫论先张、陆”。陆,即陆探微(?—约485),南朝宋画家。吴(治今江苏苏州)人。擅画肖像、人物,学顾恺之;兼工蝉雀、马匹,多为宫廷贵族写照,当时推为最工。其作品笔迹周密,劲利如锥刀,又因其笔势连绵不断,称为“一笔画”。后人把他和顾恺之并称“顾、陆”,号为“密体”。张,即张僧繇,南朝梁画家,亦为吴人。擅作人物故事画及宗教画。所绘佛像, 自成样式,有“张家样”之称,为雕塑者所楷模。兼工画龙,有画龙点睛、破壁飞去的传说。其作画用笔多依书法,点曳斫拂,如钩戟利剑,点画时有缺落而形象具备,一变顾、陆连绵循环的“密体”画法,后人把他和唐吴道子并称为“疏体”。妍媸,即美丑,这里有优劣之意。潘天寿诗认为,要论绘画优劣,且不要说顾恺之先于张、陆二人。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中国绘画批评史上,认为顾优于张、陆者大有人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就说: “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无)方,以顾为最。”潘天寿在诗中用的是“退一步法”,意为不必论其先于张、陆的艺术水平,因为顾恺之对于中国绘画史的杰出贡献更在于理论。

“千古传神第一人”。这是全诗画龙点睛的一句。潘天寿研究绘画史,特别重视顾恺之画论的学术价值。他曾说:

顾恺之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早的卓越的理论家。……顾恺之在画论上的成就,真是精深宏远,无大不包,无微不至。自然他的画论上的成就,是由于他绘画上的造诣而来。也由于他学问的渊博, 文艺的深至,相互辅助而完成的。可说自晋迄今的诸大画家未能跳出他的范围一步。 (《潘天寿谈艺录》)

顾恺之画论最主要的特点是什么?潘天寿把它和南朝齐谢赫著名的《古画品录》相比较,提出了一个创见: “谢赫的‘六法论’,是从顾恺之的画论中来的。谢的六法只提气韵生动,不提传神……顾恺之对神谈得多,连衣服、布置、道具等等都与神情联系起来考虑,一切都为了‘神’。”(《谈艺录》)这可谓一针见血之言!

顾恺之的画论,传世之作的有《论画》、 《魏晋胜流画赞》、 《画云台山记》三篇,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早出现的完整画学论著。其“迁想妙得”、 “以形写神”等论点,对中国画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他那传神美学观点的提出,突出地表现于一则小故事中。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说: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 “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顾恺之这句画学名言是说,四体的美丑(妍蚩——媸),本来和传神的妙处关系不大;若要为人物传神写照,其奥妙正在“阿堵” (当时俗语,这个,指将要点的目睛)中。他在其他画论中,也多次强调表现眼神和人、物神态的重要。他画嵇康诗意,慨叹于“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他又认为,画《壮士》 “不尽激扬之态”,画《列士》 “不似英贤之概”,就会导致创作的失败;相反,画《醉客》能烘托其“醉神”,画《三马》能突出其“隽骨天成,其腾罩如蹑虚空”,这种创作就必然是成功的……这些,都构成了顾恺之开创的传神美学的不同理论层面。

顾恺之以后,传神美学作为一种优秀的理论传统,流贯于中国绘画史乃至中国美学史。苏轼写道: “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其《传神论》曰: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神写照,都在阿堵中’……”以后,蒋骥有《传神秘要》,沈宗骞有《芥舟学画编·传神》,直至齐白石,则强调“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顾恺之的传神美学,还影响到文、小说、戏曲等理论,其开创之功,可谓大矣!

故曰:“千古传神第一人”。是为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