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高蹈翰墨场,江南李氏洛下杨。
二人殁后数来者,西台唯有尚书郎。
篆科草圣凡几家,奄有汉魏跨两唐。
纸摹石镂见仿佛,曾未得似君家藏。
侧厘数幅冰不及,字体欹倾墨犹湿。
明窗棐几开卷看,坐客失床皆起立。
新春一声雷未闻,何得龙蛇已惊蛰。
仲将、伯英无后尘,迩来此公下笔亲。
使之早出见李卫,不独右军能逼人。
枯林栖鸦满僧院,秀句争传两京遍。
文工墨妙九原荒,伊洛气象今凄凉。
夜光入手爱不得,还君复入古锦囊。
此后临池无笔法,时时梦到君书堂。
宋初书法家李建中之孙(李君),曾将收藏其祖珍贵的墨迹借给诗人兼书家黄庭坚观赏,黄庭坚赏毕归还,并赠之以诗。这首论书诗主要赞赏了李建中草书、篆书艺术。贶(kuang),赐与,为礼貌用语。西台学士,即李建中,他官至工部郎中,因喜洛阳风物,曾屡请任职西京留司御史台,故而人称“李西台”,其生平事迹见李建中《题洛阳华严院杨少师书壁后》一诗赏析。
诗的第一至四句为第一层。高蹈,突出、崛起。翰墨,指书法。殁,去世。当时,指五代至宋初。这四句是说,当时崛起于书坛的,是江南的李煜和洛阳的杨凝式。李煜,五代时南唐国主,字重光,世称李后主,能诗文、音乐,尤以作词著名。他也喜好书画及其收藏、品评。其书法俭而不枯,得瘦险之美,被称为“金错刀书”。南唐国都在金陵(今江苏南京),所以诗中说“江南李氏”。在五代这个书法沉寂期,高蹈于书坛而更值得称道的,当推承前启后的著名书法家杨凝式,其生平事迹见杨凝式《题怀素酒狂帖后》、黄庭坚《跋杨凝式帖后》二诗赏析。黄庭坚在本诗中认为,李、杨二人去世后,点数后继而起的书法家,只有李建中这位尚书郎(李曾任工部郎中)了。这一层叙述五代至宋初杰出的书家寥若晨星,以突出李建中书法的历史地位。
第五至八句为第二层。篆科草圣,这里指杰出的篆书和草书。奄,覆盖、包括。 《诗·大雅·皇矣》: “奄有四方。”这一层意为:从历史上看,著名的篆、草杰作总共有几家,它们囊括了汉、魏,跨越了两唐(唐代及五代后唐),但是这些作品历经用纸摹拓和以石镂刻,至今已只能见其仿佛,没有能像李君家所珍藏的李建中墨迹那样见得真切,生动传神。这层是以汉魏至唐书家名作的稀少和失真,来突出李君所藏其祖的书法作品的价值。第一、二层都是以历史来加以衬托,但又一层深似一层。
第九至十八句为第三层。侧厘,纸名,亦作“侧理”、“陟厘”,即苔纸。 《拾遗记》: “南(南越)人以海苔为纸,其理(纹理)纵横邪(斜)侧,因以为名。”棐几,用榧木制成的几桌。 《晋书·王羲之传》: “棐几滑净。”床,坐榻。
李建中在侧厘纸上所书的数幅篆书,为李阳冰所不及。李阳冰是唐代著名篆书家,参见胡志道《黄帝祠宇李阳冰篆在缙云山》一诗赏析。黄庭坚在这里以李阳冰来衬托李建中,这句又是应承上文的“篆科”和“两唐”。
黄庭坚又看到,李建中的书法,字体倾侧,略带欹势,跌宕多姿,其墨迹犹新,似乎湿而未干。这句呼应上文的“纸摹石镂见仿佛,曾未得似君家藏”。黄诗又说,借助于明窗净几,将李建中书作开卷观赏,宾客们无不起立,离开了他们的凳榻。再看纸素之上,龙蛇飞动,于是诗人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现时还没有听见一声春雷,天气尚未转暖,惊蛰这个节气也还未到,怎么龙蛇之类冬眠的动物已惊醒而出来活动?……
接着,诗人又转换视角,再次以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来比拟。仲将,即韦诞,三国魏书法家,见顾况《萧郸草书歌》赏析。伯英,即张芝,东汉书法家,创今草,世称“草圣”。黄庭坚说,汉魏著名书法家张芝、韦诞,无人步其后尘,继其事业;近来只有此公——李建中下笔挥毫,与他们相亲近。如果让李建中早生数百年,能够见到李卫——东晋汝阴太守李矩之妻卫夫人(参见杨凝式《题怀素酒狂帖后》一诗赏析),那么,就不只会让王右军一人在东晋书坛上和尔后书史上咄咄逼人了,因为王羲之早年是从卫夫人学书的。至此,咏书诗评价李建中书艺的高超,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第十九至二十二句为第四层。两京,宋代以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为“两京”。九原,即九州,古代的中原地区。《国语·周语下》: “汩越九原”。伊洛,伊水和洛水,两水汇流,故常连称,多指伊洛流域,古代此地曾颇兴盛。《国语·周语上》: “昔伊洛竭而夏亡”。这一层是说,李建中不但擅书艺,而且有诗才。李建中诗作多散佚, “枯林栖鸦满僧院”,当为李建中诗句。黄庭坚说,这类秀雅的诗句,当时人们争相传诵,遍及两京。而今,李建中那种工致的诗文、精妙的墨迹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九州几成荒漠;伊洛地区兴盛的气象,在今天也变得一片凄凉。这一层在写作上,既联系李建中工于诗文来赞美其书法,又是用今昔对比的夸张写法,以今天诗苑书坛的不景气,来反衬李建中“文工墨妙”对宋初艺林的影响。
最后四句为第五层。夜光,传说中夜里能发光的明珠。任昉《述异记》: “南海有明珠,即鲸鱼目瞳,鲸死而目皆无精,可以鉴,谓之夜光。”锦囊,用锦制成的袋子,古人多用以藏诗稿、书画或机密文件。这一层紧接上层,在“文工墨妙”不可得见而造成的“伊洛气象今凄凉”的情况下,能得见李君所珍藏的李建中墨迹,这犹如稀世的夜明珠在握,爱不释手,但是,终于不能得到,只能还给李君,让它再回到古锦囊里去。黄庭坚感慨地说,从此以后临池学书,已没有笔法可循了,只能时时在梦中来到李君的书堂……诗写到这里,恋恋难舍之情,梦寐以求之意,已溢乎其辞,赞颂李建中书艺的题旨也就非常突出,而又意味深长。
多层次、多方位、多角度地赞颂咏叹,使读者对李建中书艺有多方面的认识与感受,这是黄庭坚这首长篇咏书诗重要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