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
长史画神独感神,高步区中无两人。
雅而逸,高且直,形生虚无忽可亲。
降魔大戟缩在手,倚天长剑横诸绅。
慈威示物虽凛凛,在德无秋唯有春。
吾知真象本非色,此中妙用君心得。
苟能下笔合神造,误点一点亦为道。
写出霜缣可舒卷,何人应识此情远。
秋斋清寂无外物,盥手焚香聊自展。
忆昔胡兵围未解,感得此神天上下。
至今云旗图我形,为君一顾烟尘清。
皎然,唐代诗人。与齐己、贯休齐名,为唐代“三大诗僧”之一,俗姓谢,法名昼,一名皎然,吴兴长城(今浙江湖州)人。皎然诗格清壮闲适,与颜真卿、韦应物、灵澈、陆羽等友善,相与唱酬。有《皎然集》十卷,又有诗歌理论专著《诗式》五卷和《诗议》一卷传世。皎然写了许多首题画诗,足见他精通画理,熟谙画技,是我国文学史上继杜甫之后又一位重视沟通诗画艺术的诗人。
本诗是皎然题咏周昉画于宣州禅定寺的毗沙门天王象的作品。周昉,唐代画家,字景玄,一字仲朗,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官至宣州长史、越州长史。他擅长人物画,写真、佛像、仕女,均精妙绝伦,被朱景玄列为“神品” (《唐朝名画录》)。宋米芾《画史》将他和顾恺之、陆探微、吴道子并称为四大人物画家。毗(pi)沙门天王,即北方天王,佛教护世四天王之一,是守护于须弥山北方的天神。周昉这幅神像,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里有记载,据云,周昉曾在梦中见到过这位天神的形象。
皎然精于律诗,但是这首题画诗,为便于开阖施展诗思,所以采用了歌行体。诗的前八句,描写画面上北方天王的形象。 “区中”,即人世间。周昉画艺高超,独步于人世间,无人可与伦比,画出的神像,能感动天神。诗人用惊人诗笔发端,总写画家周昉的画艺,先为全篇造成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势,然后再落笔写具体的形象。周昉笔下的天神,高大、颀长、雅逸,手握“降魔大戟”, “倚天长剑”横插在衣外的大带中。他的神气,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令人敬畏,但他是一个“在德”之神,为人类消灾除害,给人以可亲的感觉。 “忽可亲”与“唯有春”同义,诗人反复称道北方天王的“德”。这个形象,完全是依赖艺术想象虚构而成的,因为世上谁也没有见到过北方天王,所以诗人要说它“形生虚无”。
“吾知真象”以下四句,是诗人观画后生发出来的感想。“真象非本色”,是说画家笔下的“真象”,并非毗沙门天王的真面目,因为天神本来就没有什么色相,它只不过是存在于周昉心中的“意”的外化,是通过艺术构思创造出来的。这句与上文的“形生虚无”遥相呼应,相辅相成,进一步强调了艺术构思在绘画创作中的重要地位。诗人又说“下笔合神造”,只要合乎物象的精神,画出客观物象的神韵气质,那么,笔墨上多一点、少一点、 “误点一点”,都是合乎创作规律的。画史上有关误落笔点的记载甚多,如曹不兴、杨修、王献之等,本诗仅取字面义,与诸典无关。周昉精心领悟画学三昧,妙用于笔底,才能画出这幅毗沙门天王图;皎然的诗,体现了唐代题画诗的基本特点,发挥了精辟的绘画理论,接触到绘画创作中“意存笔先”的核心问题。
诗的最后八句,点明画家的创作意图。周昉的毗沙门天王像,是画在雪白的“霜缣”上的。清静的秋日,诗人在僧斋里,洗净手指,点燃香枝,虔敬地展开画卷,细心鉴赏画像,领悟画家寄托在画像里的深情远意。 “写出霜缣”以下四句,写诗人展卷赏画。他在画像里“识此情远”的“此”,指的是什么?最后四句诗,作了很好的回答。 “胡兵”,联系周昉、皎然生活的时代考察,该是指“安史之乱”时侵扰我国北方的安史乱军。 “围未解”、 “烟尘”,都是指“安史之乱”时的战争。 “云旗”,军中画熊虎的旌旗。 “图我形”, 在旗帜上画上毗沙门天王像。以第一人称“我”代称天神, 与下句“为君一顾”紧相连接。“安史之乱”发生后,北中国遭到蹂躏,人民生灵涂炭,感动了守护着北方的毗沙门天王,大发慈威, 自天而降,为人民消灾除难,平息了战乱。 “为君一顾烟尘清”,化用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全诗的结束语,与开端的“独感神”,中间的“忽可亲”、 “在德”等紧紧呼应;在绘画艺术上,显明地写出周昉画作毗沙门天王图像的良好愿望。 五代时,有位画家叫燕筠,工画天王,师法周昉, “岂非当五代兵戈之际,事天王者为多,亦时所尚乎。” (《宣和画谱》)这位画家确是妙得周昉的心传,也反映了五代时人的共同愿望。当然,周昉艺术构思的匠心,在画面上是看不出来的,然而经过诗人一点拨,藏于画家内心的愿望,便和盘托出,应该说这便是题画诗的独特的艺术功能。
这首诗涉及到绘画创作的理论问题,而最值得注目的,还是画家作鬼神“形生虚无”的观点。天神、鬼怪本无“色相”,画家进行艺术构思时,根本不受模写对象的限制,可以根据“命意”的需要,合乎它们的神韵气质,随手敷写,无规矩可循。周昉为了体现“为君一顾烟尘清”的心愿,他“出于己意”,将毗沙门天王画成为一位雅逸的、 “在德”之神,是一位“忽可亲”、 “唯有春”的天神。皎然在诗里阐发的“形生虚无”的艺术观,符合绘画创作规律,对后代的神鬼画家有深远的影响。据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记载,宋代高益画阿育王战像,被神宗看到,便问“晓兵否?”高益回答说: “臣非知兵者,命意至此。”宋董逌评武宗元画头赖吒(亦作多罗咤)天王说,只要图像符合“摧灭魔怨”的佛法法意,不必以笔墨取胜,“放墨饰彩,更无轨辙可求”,因为“其形容各以妙用自见,不知乎此而为画者,妄人也。” (《广川画跋》卷五“武宗元画天王图”条)其议论鞭辟入里,与皎然诗意甚相吻合。元龚开谈到自己创作《中山出游图》时,曾批评赵千里画鬼,离开人物科太远,姒颐真画鬼,猥亵不堪入目, “仆今作《中山出游图》,盖欲一洒颐真之陋,庶不废翰墨清玩。”(《铁网珊瑚》)龚开画钟馗,确能自成一家,妙趣横生,与众不同,别开生面,这也符合“形生虚无”的创作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