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题画诗赏析

梁武《平书》致有神,一言常使见全身。

云峰山下摩残碣,啸树低腰认未真。

梁武,即梁武帝萧衍(464—549),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549年在位。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东魏大将侯景归降,南下后叛变,破都城,萧衍忧愤而死。长于文学,善乐律,通绘画,并精书法。张怀瓘《书断》谓其“好草书,状貌亦古,乏于筋力”。明人辑有《梁武帝御制集》,书学论著有《观钟繇书法十二意》、《草书状》、 《与陶隐居论书》、 《古今书人优劣评》等。 《淳化》、 《大观》等丛帖传有其《数朝帖》。

平,通“评”。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 又称《评书》、 《书评》,它在中国书学批评史上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元刘有定《衍极》注写道: “古之能书者众矣, 传史所载,类多阔略,其见于古人之论述者,卫恒 《能书录》,羊欣、刘绘、王僧虔《古来能书人名》, 王愔《文字志》,傅昭、虞和《法书目录》,姚最、姚思廉《善书人名状》,徐浩《书谱》、 《古迹记》,张彦远《法书要录》等作,皆广记直述,不立评品。梁武帝、袁昂、邵陵、王伦、吕总等,始有书评……”可见,梁武的《评书》在历史上是有其首创性的。

梁武对于古来书家的品评,是艺术风格方面的意象式品评,它形象生动,想象丰富,给人以不尽的品味。姑举数则如下:

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

王羲之书字势雄强,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这种意象式汇评的开创意义,还在于影响了以后的文学批评乃至绘画批评和音乐批评,它对中国古典美学的理论批评是有其贡献的。当然,历史上也有些书法理论批评家认为这是“多涉浮华”、 “比况奇巧”,如孙过庭、米芾就是;但表示认可、赞同者更多,如苏轼就说: “余尝爱梁武帝评书,善取物象”(《跋王巩所收藏真帖》)。不只如此,梁武帝书评有些已成为书学名言警句,并一再被引用,如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写道: “《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就援引了梁武帝对王羲之的著名品评。

包世臣论书诗的第一、二两句是说,梁武帝评书既有情致,又有神韵,它言简意赅地只用一两句话就能使人想见所评书法家的全貌。这同样是高度肯定了梁武帝意象式的书家汇评。

诗的第三、四两句为全诗重点,论北朝云峰山刻石。云峰山,在山东掖县境内。云峰刻石,早期著录如赵明诚《金石录》、郑樵《通志》所载不过七八种,清代乾嘉之后,所录数量多至三四十种,其中最著名的,有《郑文公下碑》 (又称郑羲下碑》)、 《论经书诗》、 《观海童诗》等。这几种杰作,包世臣以为郑道昭所书,他在本诗尾注中说: “郑文公季子道昭, 自称中岳先生,有《云峰山五言》及题名十余处,字势巧妙俊丽……”北魏的郑道昭(?—516), 字僖伯, 开封(今属河南)人。 “文为辞首,学实宗儒”的郑羲次子,官至秘书监。 《魏书》称其“好为诗赋”,未言其工书法。包世臣以为《郑文公碑》等出自郑道昭手笔,书论界表示赞同者较多。

在我国书法史上,历来公认“大字无过《瘗鹤铭》”。自云峰刻石发现后, 《瘗鹤铭》不能独擅其美。包世臣《历下笔谭》写道:

北碑体多旁出, 《郑文公碑》字独真正, 而篆势、分韵、草情毕具其中。布白本《乙瑛》,措画本《石鼓》,与草同源。……以《中明坛题名》、 《云蜂山五言》验之,为中岳先生书无疑。碑称其“才冠秘颖,研图注篆”, 不虚耳。 南朝遗迹, 唯《鹤铭》、 《石阙》二种,萧散骏逸,殊途同归。而《鹤铭》刓泐巳甚, 《石阙》不过十余字,又系反刻;此碑字逾千言,其空白之处,乃以摩崖石坳, 让字均行,并非剥损, 真文苑奇珍也。

这是借《瘗鹤铭》来突出《郑文公碑》。龚自珍在《己亥杂·再跋旧拓〈瘗鹤铭〉,谓北魏〈兖州刺史郑羲碑〉,郑道昭书》一诗中评价更高:

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

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

叶昌炽《语石》甚至说: “郑道昭《云峰山上下碑》及《论经诗》诸刻,上承分篆……其笔力之健,可以刲犀兕,搏龙蛇。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唐初欧、虞、褚、薛诸家,皆在笼罩之内。不独北朝书第一, 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举世啖名,称右军为书圣。其实右军书碑无可见,仅执《兰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赞叹,非真知书者也。余谓郑道昭, 书中之圣也。”可见这类无上的评价,认为超过二王者也不乏其人。平心而论,还推包世臣评价较为公允,没有过分的吹嘘。

怎样品评郑道昭云峰刻石的艺术风格呢?包世臣立刻想到了梁武帝的书评,他拈出其中品评萧思话之语来比拟。萧思话(406—455),南朝宋书法家,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官郢州刺史,赠征西将军,谥穆侯。书学羊欣,其行草之妙,当时曾有“羊真孔草,萧行范篆”之说。 传有《节近帖》,见《淳化》、《大观》等丛帖。窦臮《述书赋》说:“思话绵密,缓步娉婷,任情工隶,师羊过青。似凫鸥雁鹜,游戏沙停”在关于萧思话的品评中,梁武帝的“舞女低腰,仙人啸树”之喻是很著名的,也颇得萧书艺术风格之神。

诗的第三、四两句是说,在云峰山满怀深情地摩挲残碣(碣,圆顶的碑石,此处泛指刻石),在郑道昭的书法中看到了“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的艺术风格之美,不过,其中境界幽深不测,想象不尽,只能用认而未真来加以概括了。

康有为也很赏识云峰刻石以及包世臣的评价,其《广艺舟双楫·碑评》说: “《云峰石刻》如阿房宫,楼阁绵密。”《广艺舟双楫·榜书》也说: “《云峰山石刻》,体高气逸,密致而通理,如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象无荆若能以作大字,其秾姿逸韵,当如食防风粥, 口香三日也。”其中“仙人啸树”云云,正表明他接受并发挥了包世臣的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