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题画诗赏析

崔致远

见说书窗暂卧龙,神传妙诀助奇锋。

也知外国人争学,唯恨无因乞手踪。

本诗孙望《全唐诗补逸》编入“友邦下·新罗国”。崔致远,晚唐时朝鲜古国——新罗人。字海夫,号孤云,湖南之沃沟(新罗地名)人。幼颖慧绝伦,年十二,从商舶入中原。十八举进士第,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武城太守等。有《桂苑笔耕集》、 《中山覆篑集》等。洪奭周《校印桂苑笔耕集序》: “吾东方之士,北学于中国,而以文声天下者,亦自崔公始。”《笔法》是他题咏外国友人争学中国书法的一首绝妙好诗,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可贵史料,值得细加品赏。

诗篇展现了这样的动人图景:书窗之下,几案之前,一位书法家正在握管挥毫,舞笔如景山兴云,送脚如游鱼嬉水;挥运之间,或重若奔雷,或轻若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对于这位书法家,崔致远誉为暂时请来的“卧龙”。卧龙,过去比喻隐居的俊杰。 《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徐庶“谓先主曰: ‘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诗中用以比喻杰出的人才。这位卧龙先生为什么能挥写得如此得心应手呢?这是由于所谓“神传妙诀助奇锋”。

关于神传书诀或笔法之说,中国古代书论中流传颇多。宋陈思《书苑菁华》就载有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

天台紫真谓予曰: “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唯逸,发之唯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言讫,真隐子遂镌石以为陈迹。唯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将军王羲之记。

唐虞世南《劝学篇》也说,王羲之于山阴写黄庭经,感三台神降;其子献之于会稽山见一异人,披云而下,左手持纸,右手持笔,以遗献之。接着有如下一段对话:

献之受而问之曰:君何姓氏?复何游处?笔法奚施?

答曰:吾象外为宅,不变为姓,常定为字,其笔迹岂殊吾体耶?

王献之极为佩服,退而临写,过了三年, “竟昧其微”。这类传说是荒诞的,有的是故弄玄虚,说得神乎其神。孙过庭《书谱》就一针见血指出: “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不过,人们从这类传说中还可悟出两点:一是在故玄其说中有着书艺辩证法的哲理因子,如阴阳、疾涩、起伏、远近等;二是可窥见书艺临习中书诀、笔法的极端重要。正因为如此,历代“笔法诀”层出不穷。如东汉蔡邕著有《笔论》;唐欧阳询著有《八诀》、《三十六法》、《传授诀》、《用笔论》;李世民有《笔法诀》;张怀瓘有《论用笔十法》;颜真卿有《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李华有《二字诀》;韩方明有《授笔要说》;卢携有《临池诀》;宋陈思有《秦汉魏四朝用笔法》;元陈绎曾有《翰林要诀》……可见,崔致远咏书诗以《笔法》为题,良有以也。至于诗中的“神传妙诀助奇锋”,似乎是所谓“梦神人论书而字体加妙” (《宣和书谱》)的荒唐不经之语的诗化,其实,也不过是将现实地生根于墨池中的“笔法诀”之类,升华到天上从而使诗更有意趣罢了。把书诀、笔法和临池工夫结合起来,就必然会助其奇锋,于是,敏思藏于胸中,巧态发于毫端,奇迹般的书迹就被创造出来了。

第三句点出主旨,外国人也争着学习中国书法。这并非虚语,新罗和唐朝往来甚密,新罗人来唐,其中专家或兼学书法者甚众,回国又带去中国书迹,书法成了沟通两国友谊的重要纽带。再说初唐时的高丽(今朝鲜),十分尊爱书家欧阳询。唐张怀瓘《书断》就说: “皇朝欧阳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高丽爱其书,遣使请焉。神尧(唐王)叹曰: ‘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王文治《论书绝句》也据史实写道: “貌寝工书有率更(欧阳询为率更令),高丽贡使尽知名……”中国书法对日本更有深远影响。隋朝时日本使者往来,通过百济而带去汉字书法。 “结因缘于此桥,成果实于彼岸”,至奈良朝而书道大盛,热烈地追求着唐风。以后,唐风书法在日本经久不衰……书法,在友邦间成了披着艺术美之霓裳羽衣的使者。

“唯恨无因乞手踪。”原注: “南朝萧子云善书,齐(亦作百济)使人求手踪,以为国宝。”这条注是有史为证的《南史·齐高帝诸子上》:

(子云)出为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百济国使人至建邺(今江苏南京)求书。逢子云为郡,维舟将发,使人于渚次候之,望船三十许步,行拜行前。子云遣问之,答曰: “侍中尺牍之美,远流海外,今日所求,唯在名迹。”子云乃为停船三日,书三十纸与之,获金货数百万。

书法美的魅力,竟使海外异国人士如许倾折。对于萧子云的手迹,崔致远用一“乞”字概括,极为恰当。 “唯恨无因乞手踪”,诗句中对中国书法倾折思慕之情,也同样地情见乎辞。

今天,书法在沟通海峡两岸感情、联系中国和东西方各国友谊方面,起着不可忽视的交际作用。文艺除了认识、教育、审美三大功能外,有时还有其特殊的交际功能,这已为古代诗歌的唱酬应和、古代特别是今天书画乐舞的文化交流所证实,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