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子由论书》题画诗赏析

苏轼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

端庄杂流丽, 刚健含婀娜。

好之每自讥,不谓子亦颇。

书成辄弃去,缪被旁人裹。

皆云本阔落,结束入细么。

子诗亦见推,语重未敢荷。

迩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笴。

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夥?

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

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

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

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

苏轼这首著名的论书诗,作于治平元年(1064),当时任凤翔判官,诗中表示了他的书法美学思想。次韵,作旧体诗方式之一,亦称步韵,即依照所和诗中的原韵原字及其次序写诗。子由,北宋散文家苏辙(1039—1112),苏轼之弟,字子由。这首诗纯以说理,充分表现了宋诗的特色。

这首诗的第一至四句,为第一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写道: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 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 “吾先君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刻画妩媚之态……”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这是颇为中肯的分析。统观第一层, “吾虽不善书”,这是大艺术家的谦逊,当然,苏轼还兼靠其天赋和文才,其临池工夫是不及某些书法家的;“晓书莫如我”,苏轼又颇为自负,这是基于其精深博大的美学思想,特别是他能将诗文书画加以融会贯通,并妙于领悟,能真正懂得书学真谛。正因为如此,宋代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或京)四家,苏轼能冠其首,而王文治《论书绝句》也说: “坡翁奇气本超伦,挥洒纵横欲绝尘。”紧接第一、二句,苏轼又说,假如能够通晓书法的意趣妙理,那么即使不临池苦学书法,也是可以创作出好作品来的。当然这是以夸张的手法,作惊人之语。苏轼的本意是说,首先要参透其意,而不在于规规临摹,斤斤苦学,而贵在超出翰墨积习,表现主体,推陈出新。 其《评草书》亦云: “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 是一诀也。”苏轼诗的这层主要是说,学书首先应通晓书意,当然这并非提倡不要苦学。

第五至八句为第二层,论书艺风格之美不宜单一化。

“貌妍容有颦”。妍,美。颦,皱眉。 《庄子·天运》:“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而颦其里……” “东施效颦”这一成语即由此发展而来。苏轼的意思是说, “颦”虽然是不美的,但如果像西施那样,整体容貌妍美无比,那么,即使因心痛病而皱眉,也不妨碍其为美。这也就是说,书法作品的整体美中,应该容许有不美乃至丑并存,这不会妨碍其为美,甚至反而会加强其审美效果。这一美学思想,是与风格美必须纯乎其纯的思想是对立的。实际上,纯粹的美是不存在的;而苏轼的兼容并蓄,却表现了出色的辩证法思想。

“璧美何妨椭”。璧,古玉器名,平圆形,正中有孔。这句是说,圆形的璧是美的,但何妨带有一定的椭圆形, 或者说,椭圆形的璧也可说是美的。苏轼以比喻的手法,说明美中可以有不美,或者说,美是不拘一格的,既可以是圆形的,又可以是椭圆形的,等等,这和他“短长肥瘦各有态” (《孙莘老求墨妙亭诗》)的观点是一致的。

“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这是前两句美学思想的继续和发展,也是苏轼论书的名言警句。一般认为,端庄美和流丽美,刚健美与婀娜(柔婉)美,分别属于不同的美学范畴,应该是各自独立甚至水火不相容的。但在苏轼的美学体系里,它们是可以杂糅的,可以互相包含、互相渗透的。这一美学思想,犹如异军突起,在中国美学史上有其特出的地位。

第九至第十四句为第三层,苏轼爱好书法,而人们也爱好苏轼的书法,诗中对此加以评价。

苏轼说, 自己爱好书法,还常常自我讥讽, 自我否定,且不说你子由也爱得那么厉害。颇,甚,厉害。书作写成以后就丟弃,却被旁人错误地裹之而去,这实际是说自己墨迹被人所珍藏。缪,通“谬”,错误。

“皆云本阔落,结束入细么。”阔落,开阔、 疏放。细么, “阔落”之反,不疏放,较细致严谨。结束, 装束、 打扮。王衍《甘州子》词:“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这两句是说,旁人都说我的风格本是疏放不拘的,但如果著意结束的话,那就入于细致严谨的境地了。苏轼《跋王荆公书》说得好: “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这段跋语是这两句诗最好的自我说明。 蔡君谟, 即蔡襄,见王文治《论书绝句》一诗赏析。蔡襄书的风格更多地倾向于劲实端严,典重有法度,被誉为“毫发无失”,冯班《钝吟书要》说他“有法无脖、 “点画不苟”。苏轼说自己“尽意作之似蔡君谟”,也就是说, “结束入细么”。至于“本阔落”,也就是说平时得意疏放,往往如杨风子和言法华。杨风子,即杨凝式,见杨凝式《题怀素酒狂帖后》一诗赏析。 《宣和书谱》说:杨凝式“纵放不羁,或有狂者之目”。 刘熙载《艺概·书概》说:杨凝式“机括本出于颜,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言法华,北宋僧人, 《书史会要》谓其工书。

第十五至二十句,为第四层。点明“次韵子由”诗题,对其弟的赞誉一再致以谦逊之意。

上承人们对“阔落”、 “细么”的推崇,紧接着说,你给我的诗亦加推重。见推,推重我。苏辙在《子瞻(苏轼)寄示岐阳十五碑》诗中说: “吾兄自善书,所取无不可。”苏轼在和诗中说,评语分量太重了,实不敢当。荷,承受。接着说自己学射箭: “迩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笴。”迩来, 近来。 笴(ge),箭干,这里指箭。苏轼此句自注: “官箭十二把,吾能十一把箭耳。”意谓臂力也薄弱,射官箭必须十二把,自己最多只能射十一把罢了,因此颇为担心。诗中又说,自己有很多爱好,终于一事无成,不专精为什么要如此贪多呢?夥,多。诗人说,这些都应该排弃掉,万事都以懒惰的态度来对待。这当然都是谦逊之语,其实苏轼素以多才多艺著称,他的爱好是多方面的,而且都比较精通。

第二十三句至篇末为第五层,再回到“论书”上来,提出“守骏莫如跛”的书法美学主张。

苏轼指出,古来书法往往表现为“守骏莫如跛”。诗句意思是说,要守住严整的笔阵,表现有力的笔势,不如让它带点跛形亦即侧势。 “欹”与“正”是书法美学的一对范畴,苏轼根据古代某些书法家笔下的审美态势,把二者统一了起来,这可证之以书史。如唐太宗《王羲之传论》就说,王羲之书的新体异态是“势如斜而反直”。刘熙载《艺概·书概》也说:“李北海、徐季海书多得异势,然所恃全在笔力。东坡论书谓‘守骏莫如跛’,余亦谓‘用跛莫如骏’焉”。李北海,即李邕(678—747),唐书法家。字泰和,扬州江都(今属江苏)人。其书风格遒劲雄健,奇崛拗峭,王文治《快雨堂题跋》说他“以欹侧为端凝”,这正是“骏”不离“跛”。徐季海,即徐浩,唐书法家,参见包世臣《论书十二绝句(其十)》赏析。其书法力强气猛,端严而以欹侧取势,世状其书曰“怒猊抉石,渴骥奔泉”。总之,他们的端严有力,欹侧遒劲,既是“守骏莫如跛”,又是“用跛莫如骏”,两者是二而一的。

苏轼的书法,也以“似欹反正”为审美特征之一。黄庭坚《山谷题跋》说: “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其合处不减李北海。”又说,苏轼“中年书圆劲而有韵,大似徐会稽(徐浩),晚年沉着痛快,乃似李北海。此公盖天资解书。”可见,苏轼的书艺也是“守骏莫如跛”一路的。 《学古绪言》评得更为明确: “坡公书肉丰而骨劲,态浓而意淡,藏巧于拙,特为秀伟。公诗有云: ‘守骏莫如跛’。盖言其所自得于书者如此。”因此, “守骏莫如跛”虽为古代书艺之一法,但也是苏轼书艺经验的理论结晶和书艺风格的自我写照。

“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世俗的笔法苦于自我骄矜,在众人之中强作高大,要表现自己的出人头地。嵬騀(weie),高大貌。苏轼认为,这种倾向是不正常的。

“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钟,即钟繇, 三国魏著名书法家,见张丑《米庵鉴古百一诗(其一)》赏析。张,即张芝,东汉著名书法家,见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赏析。虞龢《论书表》: “羲之书云: ‘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存。’又云: ‘吾书比之钟、张,当抗行。’”苏轼这里用以概指古代有影响、有识见的大书法家。苏轼说,古代的钟、张等大书法家早已远离我们,因此,我那包括“守骏莫如跛”等等的言论,和今天“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的倾向是相违背的。左,违逆,不协调。苏轼说自己的美学主张不合时宜,是不得意而言之的气话, 言下之意,大有不逢知音之慨。

历史发展到今天,事实已充分证明苏轼美学主张的正确性。 《次韵子由论书》一诗,人们广为接受,也被作为古典美学的一份遗产继承下来并在实践中加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