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入蜀记(节选二)》原文与赏析

陆游

八月一日，过峰火矶。南朝自武昌至京口，列置烽燧，此山当是其一也。自舟中望山，突兀而已。及抛江过其下，嵌岩窦穴，怪奇万状，色泽莹润，亦与它石迥异。又有一石，不附山，杰然特起，高百余尺，丹藤翠蔓，罗络其上，如宝装屏风。是日风静，舟行颇迟，又秋深潦缩，故得尽见杜老所谓“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也。过澎浪矶、小孤山，二山东西相望。

小孤属舒州宿松县，有戍兵，凡江中独山，如金山、焦山、落星之类，皆名天下，然峭拔秀丽，皆不可与小孤比。自数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已非它山可拟，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态万变，信造化之尤物也。但祠宇极于荒残，若稍饰以楼观亭榭，与江山相发挥，自当高出金山之上矣。庙在山之西麓，额曰惠济，神曰安济夫人。绍兴初，张魏公自湖湘还，尝加营葺，有碑载其事。又有别祠在澎浪矶，属江州彭泽县，三面临江，倒影水中，亦占一山之胜。舟过矶，虽无风，亦浪涌，盖以此得名也。昔人诗有“舟中估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传者因谓小姑庙有彭郎像，彭浪庙有小姑像，实不然也。晚泊沙夹，距小孤一里。微雨，复以小艇游庙中，南望彭泽都昌诸山，烟雨空濛，鸥鹭灭没，极登临之胜，徙倚久之而归。方立庙门，有俊鹘搏水禽，掠江东南去，甚可壮也。庙祝云，山有栖鹘甚多。

二日早，行未二十里，忽风云腾涌，急系缆。俄复开霁，遂行。泛彭蠡口，四望无际，乃知太白“开帆入天镜”之句为妙。始见庐山及大孤。大孤状类西梁，虽不可拟小孤之秀丽，然小孤之旁，颇有沙洲葭苇， 大孤则四际渺弥皆大江， 望之如浮水面， 亦一奇也。江自湖口分一支为南江，盖江西路也。江水浑浊，每汲用，皆以杏仁澄之，过夕乃可饮。南江则极清澈，合处如引绳不相乱。晚抵江州，州治德水县，即唐之浔阳县。柴桑、栗里，皆其地也。南唐为奉化军节度，今为定江军。岸土赤而壁立，东坡先生所谓“舟人指点岸如赪”者也。泊湓浦，水亦甚清，不与江水乱。自七月二十六日至是，首尾财六日，其间一日阻风不行，实以四日半溯流行七百里云。

这篇日记体游记选自陆游《入蜀记第三》，有的选本题为《过小孤山大孤山》。

本文是作者乾道六年 (1170) 由家乡山阴 (今浙江绍兴) 赴夔州(今四川奉节) 通判任时，记八月一、二日两天乘船经小孤山和大孤山时的见闻。

小孤山，位于安徽省宿松县东，江西省彭泽县北，屹立于长江中，突兀一柱直插天半，故名孤山。为别于鄱阳湖中的大孤山，称小孤山。俗讹作小姑山。山形如髻，俗称髻山。大孤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东南鄱阳湖出口处。山形如鞋，又称鞋山，与小孤山遥遥相对。宋代大诗人苏轼在《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题诗中这样描绘两山的形势：“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唯有乔木参天长……”

日记体游记散文，一般是记录耳闻目睹的景和事，文体比较自由，但也要精心构架，否则易于驳杂。本文写景记游，根据参观路线和时间，突出题旨，选材剪裁，营构全文，层次清晰，写全景可宏观展望，描细部可微观体察，并把历史、现状与民间传说熔于一炉，使得富于情趣，内容充实。笔触准确的状物，抓取景物各自的特色，进行形象比喻，有的通过对比，作出恰当描写，找出其迥异，因而一山一水都显得绚丽多姿。行文情融于景，字里行间充溢着爱国情绪。藏而不露的手法，尤其值得玩味。

文章的开篇，即点明时间 (八月一日) 与地点——烽火矶。首先映入作者眼帘的是赤色——战火的象征。作者一生关注的是收复失地，战争的胜负。在《示儿》诗中说得最明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触景生情，用历史眼光审视烽火矶的险要： 南朝以来从湖北鄂城，直至江苏镇江一线，设长江防线，修筑烽火台，日夜监视敌情。烽火矶是沿江突出的一个山头。作者入笔即点染此矶，与他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他终生为之奋斗的即是抗敌救国。这里举史实时，虽只“列置烽燧”寥寥数字，而翻滚在作者胸中的复杂情绪，其蕴含焉知其有多少。

远望烽火矶、朦胧感到“突兀”，只有当作者离开江流，身临其境时，方才看清它的真面目。洞穴象镶嵌在凹陷的山岩里，“怪奇万状”。作者不仅摄取山的奇特状态，还描绘了它的色泽晶莹水灵，借以说明此山之别于它山。作者由远及近进行观望，从各个方面作过比较后，结论为：“奇”与“色泽莹润”，是烽火矶的特色。观察之细，可见一斑。随着作者视觉的移动，目光射向烽火矶前的另一石，作了这样描写：“又有一石，不附山，杰然特起，高百余尺。丹藤翠蔓，罗络其上，如宝装屏风。”这里写了此石傲然特出的姿态，并标出它的高度，进而描绘其颜色，原是“丹藤翠蔓”覆盖其表面，仿佛红绿相间的装饰过的屏风屹立其前。作者不断地变换观赏角度，形成人融于景，景中有人，人与景合的境界。接着又交代了所以能悠闲地仔细地观赏景物的原因：“是日风静，舟行颇迟、“深秋潦缩”。就是说这天风停了，船行得很慢，加上深秋水位下降，正如当年杜甫说的“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的景象，引用杜甫诗句，透出作者自己的心境，也显示了丰富的联想，又使文章自然地过渡到下段。真是一箭三雕之笔!

作者视觉由远及近，由朦胧到清晰，描写完烽火矶之奇特及其前面的一块独立巨石后，接着从宏观的地理环境介绍了小孤山的位置，并抓住山形的特点，勾勒其独特形象，举出长江中的独山有金山、焦山、落星山等都是名山，笔锋一转，“然峭拔秀丽，皆不可与小孤比。”这里先介绍它们的共同处都是名山，接着加以比较，显示出小孤山与诸名山之异，在于“峭拔秀丽”。“峭拔”者显雄伟，“秀丽”者显柔姿。往往“峭拔”少“秀丽”，“秀丽”鲜“峭拔”，然小孤山使这两者融于一体，兼而有之，就更加有其观赏价值了。仔细品味，作者写小孤山时，也是由远及近，但其与“舟中望”烽火矶有程度上的不同，这里是“自数十里外望之”“愈近愈秀”，愈近看得愈加分明，这有个时间的因素在起作用。“数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这是何等的气势! 小孤山高耸天际给人以总体美感。进而从不同角度给予描绘，远望、近看效果截然不同。远望是碧绿的山峰高耸独立，直冲云霄; 近看“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态万变”，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造就。作者在这里慨叹祖国江山如此多娇，不觉流露出无限深情。然而与大自然的美相比，人工营造的“祠宇极于荒残”。从审美角度讲，多么不协调啊! 强烈的反差衬托出江山的可爱。暗暗点出由于连年战争和南宋朝廷的腐败，对这些文物无力进行修葺。作者认为“若稍饰以楼观亭榭，与江山相发挥”就完整了，要比金山漂亮多了。作者后来登上小孤山，由山中眺望大江，一是领略其全景，一是弥补前面的失落感。当看到澎浪矶“三面临江，倒影水中”，也是一幅非常优美的画面时，不禁赞美道：“亦占一山之胜”。发现了它的奇特处。这是写众多山时难以办到的。

作者为什么特意去写惠济寺呢? 不但点明它的位置，还写了宋高宗时抗金名将张浚曾修过该寺，并有碑记载其事。作者所以要写这件史实，借以表达心中对所仰慕人物的尊敬。看似写景，实则抒情，抒爱国之情。作者对景观看得很细，并对传说中的小孤庙有彭郎像，澎浪庙有小姑像进行实地考证，结论说：“实不然也。”作者的游兴，可从傍晚微雨中，站立山中眺望大江看出。对当时的大江，只用“烟雨空濛，鸥鹭灭没”八个字，写出了空灵寂静之氛围，好一幅大手笔下的大江烟雨图。小孤山孤峰崛起于江水之中，它的美和作为背景的浩荡大江是不可分的，因此作者才补叙了这一画面。“真、善、美”中的“善”有完整的意味。写望中之景，正是抓住小孤山得天独厚之处，把山川之美与心灵之美融于一体。在这登高览胜中，作者对眼前景物徘徊流连，不禁写道：“徙倚久之而归。”在这长时间的赏景中，神情宁静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了调节情绪，笔锋陡转：“方立庙门，有俊鹘搏水禽，掠江东南去，甚可壮也”。平添这么一笔“俊鹘搏水禽”借以划破静谧的夜空，显示出“动”的份量。静中有动，动静相间，获得审美的良好效果。庙祝的话，更增加了生的气氛。插引昔人有关彭郎小姑之诗，使得文章更加轻松自如。

大孤山与小孤山不同，如以“秀丽”作为衡量大孤山之标准，则很难下笔了。但作者在末段写大孤山之壮丽奇观时，却别开生面，以小孤山之秀丽对比映衬，采用先抑后扬的笔法引人入胜，使人感到“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作者不急于去状大孤山之貌，而先写一段插曲，那就是行不多远，忽风云腾涌，只好停船系缆绳。当时心绪之急可想而知。从创作学讲这插曲是小小的铺垫，渲染了动感。动后出现的静，观景时情绪才能专一。当“俄复开霁，遂行。”出现了新景观，于是过彭蠡口时，才能体味李白的“开帆入天镜”的意境，要不然风浪大作，是难以观赏风景的。过了彭蠡口，庐山及大孤山展现在眼前，但庐山并非记述范围，故从略，直写大孤山之状：“大孤山状类西梁，虽不可拟小孤之秀丽，然小孤之旁，颇有沙洲葭苇， 大孤则四际渺皆大江， 望之如浮水面， 亦一奇也”。 把小孤山周围不及大孤山开阔的短处放在这里写，既不破坏小孤山的峭拔秀丽的形象，又能揭示大孤山的壮丽之处，收到奇异的艺术效果，还把二山之特点加以比较，显示了作者的精心设计。尤其抓住大孤山在大江浩渺无际之上，如浮水面，气概不凡，堪称奇景，与小孤山比，各有千秋。当作者仰视大孤山，俯视鄱阳湖及长江水面时，目之所及顺笔写了鄱阳湖口分水处之美，其比喻的用词真是绝妙，试看：“合处如引绳不相乱。”一个“引绳”多么形象，足见作家词语的功底。

陆游的游记体日记为这种文体开创了范本，后世的《徐霞客游记》明显地体现了这一写作形式的优越性。此种文体迄今仍为散文家所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