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桃花涧修禊诗序》原文与赏析

宋濂《桃花涧修禊诗序》原文与赏析

宋濂

浦江县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旁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馀,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轕轇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 峭石冠其巅, 辽夐幽邃, 宜仙人居,曰蕊珠岩。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鞇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或按纸伏崖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驩,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 《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在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 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这是一篇记述文人士大夫春天修禊的山水游记。古人以农历3月上旬的巳日为“上巳”,每逢这一天,古人都要到水边祭祀,并用浸泡了香草的水沐浴一番,据说这一活动可以祓除不祥。这种风俗古人称作“楔事”,“修禊”是一动宾词组,意即进行、从事“楔”这一活动。

这一风俗至少在周朝和春秋时代就很盛行了。《论语·先进》:“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一段话是孔子弟子曾点的言志之语,孔子针对这番话说了“吾与点也”,表示了他对曾点志向的赞许之情。《后汉书·礼仪志上》载:“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沈约《宋书·礼志》还对此风俗有过一段考据:

旧说后汉有郭虞者,有三女。以三月上辰产二女,上巳产一女。二日之中,而三女并亡。俗以为大忌,至此月此日,不敢止家,皆于东流水上为祈禳,自洁濯,谓之禊祠。分流行觞,遂成曲水。史臣按《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俗, 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也。 俗谓以香薰草药沐浴也。《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此则其来甚久,非起郭虞之遗风,今世之度水也。

文中所引《韩诗》,即《韩诗内传》,是西汉韩婴援史实以证《诗经》的著作,南宋后即已佚失。宋濂文中所引或亦转自 《宋书》。三国魏以后,褉日开始固定于每年农历的3月3日,不必非“巳日”不可了。这种活动也逐渐演变为春日人们到水边饮宴游玩的节日。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是一篇后世广为传诵的著名散文,记述了永和九年 (353) 3月3日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境内的兰亭举行的一次大型集会。他们临流赋诗,“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座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该文写景抒情,形象生动,但文中也发抒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感慨,不免有些情绪消极。

宋濂这篇《桃花涧修禊诗序》,也是写他与友人在桃花涧举行褉事的活动,行文布局明显受到《兰亭集序》的影响。全文大致可以分为四层意思。

第一层写出禊事的地点、时间及参加人物。地点: 浦江县东二十六里处玄麓山之西的桃花涧。时间: 至正丙申三月上巳,即元朝至正十六年(1356) 三月上巳之日。人物: 郑彦真 (郑铉,字彦真) 与作者及其他“诸贤士大夫”。他们一行沿涧流而入,走了约五里之遥,才到桃花涧。

第二层写桃花涧景致。作者以饱含热情的笔触写桃花,写松树,写怪石,写女萝 (松萝)、陵苕(凌霄),写泉,写潭,抓住各自的特点,三言两语点染成文,情趣盎然。作者共写了有名的景致七处: 凤箫台、钓雪矶、翠霞屏、饮鹤川、五折泉、飞雨洞、蕊珠岩。作者笔法整饬,有条不紊,仿佛是一位技艺高超的丹青妙手逐段渲染着一幅山水长卷。

“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燃”,写鲜花点点映衬于苍松之间,生动传神。“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从听闻中写景,顺便介绍出“钓雪”之名的由来,引人遐思。“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色彩斑斓,生机勃勃,形容红、绿二色以“纷”“骇”二字出之,使翠霞屏产生了动感。最为精彩处是对飞雨洞的一段描写:“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这段文字运用了拟人和比喻手法,特别是“泉怒,跃起一二尺”的拟人手法,将泉水之飞泻激石写得有声有色,令人叫绝。

在以上大段写景中,作者写桃花、髯松、怪石、翠霞屏、饮鹤川、五折泉、飞雨洞等是视觉感受; 写钓雪矶是想象中景; 写“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是听觉感受。三种感觉描绘的都是近景,而最后写蕊珠洞则是作者“遥望见之”,并没有身临其境,写的是远景。远近结合的描绘,使桃花涧全貌呈现出立体纵深的空间感。

第三层写修禊事中的人物活动,也是全文中的精彩段落。“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这是对曲水流觞的具体形象的描绘,由于风向、风速的干扰,使雁行而进的觞盘发生了错乱,正好增添了这一活动的趣味性。

在写人事活动中,最感人处是参加禊事的文人墨客们构思赋的情景,这不由令人想起了唐·韩滉《文苑图》中凝神潜思、各具形态、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文中共写了九种人物形态: 有“闭目潜思”者,有“拄颊上视霄汉”者,有“与连席者耳语不休”者,有“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者……作者捕捉到人物的瞬间情态,将他们的动作、性格刻画得维妙维肖,形神兼备,显示出作者纯熟的笔法。

第四层,也是最后一层,作者以为同行者所赋诗作序为由,追溯了“修禊”的由来,并风趣地以招集人郑铉之姓为意,借题发挥,联系到春秋间郑国的习俗。溱、洧是两条河水名,在今河南省境内,这里曾是郑国的旧地。《诗经·郑风·溱洧》 中这样写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汀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中记述了郑国人在春日土巳这一天的水边活动。溱洧二河岸边聚集着男男女女,他们谈笑欢畅、嘲谑调情,其乐融融。宋濂肯定了郑铉“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的举动,然而对郑国旧俗不以为然,认为“无以是为也”。对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雅集也有微辞,认为他们“多尚清虚”,即以清谈及道家“无为”思想为主也不足为法。作者鼓吹的理想境界是“情与境适,乐与道俱”,即以孔子所赞赏的“浴沂”、“舞雩”之风为法,体现了作者崇尚儒家传统的心理。将游赏娱乐与修身向学联系起来,虽不免道学气,但却反映了作者的真实思想,并非“曲终奏雅”之声。

全文层次井然,脉络分明,写景、写人与言志三者形散意联,耐人寻味,在山水游记中别具一格,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