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游庐山记》原文与赏析

李梦阳《游庐山记》原文与赏析

李梦阳

自白鹿洞书院涉岭东北行,并五老峰数里,至寻真观。观今废然有石桥。自观后西北行里许,并石涧,入大壑。路傍有石刻,一,宋嘉定间刻,剥落难识; 一,元大德间吕师中刻也。入壑行,并涧路,石渐巉岩。 数里至白鹿洞, 此锁涧口者也。 群峰夹涧峭立,而巨石怒撑交加,涧口水湍激石斗; 旁有罅,人伛偻穿之行,此所谓白鹿洞云。过洞复并涧,转北行数里,则至水帘。水帘者,俗所谓三级泉也。然路过洞愈崄涩,行蛇径鸟道石罅间,人迹罕至矣。水帘挂五老峰,背悬崖而直下,三级而后至地,势如游龙飞虹,架空击霆,雪翻谷鸣,此庐山第一观也。然李白、朱子皆莫之至,而人遂亦莫知其洞所,顾辄以书院旁鹿眠场者当之, 可恨也。 斯虽略见于王禕游记,然渠亦得之传闻,又以寻真观列之白鹿洞后,误矣。自书院陟岭西北行,至五老峰下,并木瓜崖西行,则至折桂寺。石桥有涧,朱子尝游此。自折桂寺循岭而南下,则至白鹤观; 观刘混成栖处也。观背峰曰丹砂峰。自观西北行数里,至栖贤桥; 桥跨涧孤危,宋祥符间桥也。涧曰三峡涧,涧石旴烂而巍怪。罅处渊潭碧黛,激则坪湃。桥旁有石亭,亭旁崖劖钱闻诗诗。自桥西并涧行,则至玉渊。路旁草间,有石鲜不劖也,今莫能尽记。玉渊盖其涧喷涌来,至此穴而悬注窅昧,声如迅雷,亦天下壮观也。石上有劖字云。过此为栖贤寺,今废; 李白尝寓此。自栖贤寺西行,至万寿寺,有路通庐山绝顶,可至天池。逾涧北行,则太平寺路也。然卧龙潭则在五乳峰下。路仍自栖贤桥出涧口,西行数里,北逾重岭,入大壑,始见潭。潭亦瀑布注而成者。潭口有长石鳞鳞,起伏犹龙也。朱子尝欲结庵潭广,今崖有其劖字。然岚重,昼日常黯黯。出卧龙潭,西行数里,至万杉寺。《桯史》云“宋仁宗建”。寺当庆云峰下,崖间劖“龙虎岚庆”四大字。又西至开先寺。寺有瀑布,李白诗者; 有龙潭、黄岩、双剑、鹤鸣、香炉诸峰; 又有萧统读书台,李煜亦尝寓此; 亦庐山一大观也。自开先西行十数里,至归宗寺。寺有马尾泉,亦瀑布,抱紫霄峰而下。王羲之尝寓此,洗墨、养鹅皆有池。其南有温泉焉。自归宗寺西北行,则至灵溪观。观西为陶渊明栗里,今有桥。桥西北谷口,有巨石,上有劖字,言陶公醉则卧此。傍有醉石馆。过醉石入谷行,有濯缨池,崖有诗刻。自醉石馆并山南折,有通书院,有天生棋盘,石上有劖字。自通书院入谷西北行,则至康王坂。有景德观,今废; 观傍石刻“谷帘泉”三大字。自观东行十数里,则谷帘泉也,亦瀑布,与开先瀑布同源而分下; 陆羽尝品其水。自康王坂又西北行,则古柴桑地; 曰鹿子坂、面阳山者,陶公宅与墓处也。自面阳山北行,可至圆通寺; 此一路予未之行。予则自德安县西,并山北东行至圆通寺。寺对石耳峰,前有猴溪; 元欧阳玄有记,宋黄庭坚亦寓此。自圆通寺东行,度石门涧,登庐山,寻天池寺。度锦涧,旁有锦亭。路虽攀缘上,然修整; 又林木鲜伐掘。问僧,曰“禁山也。路以曳御制碑开”云。行一里辄有亭,路旁崖平处皆字刻也。盖五亭而后抵寺。寺据庐山绝顶,奉敕建者也。铁瓦而画廊,有铜钟象鼓,悉毁于火。殿前有池,仰出而弗竭,称天池焉。是日晴昼秋高,下视四海,环云若屯絮; 望岷峨江南北诸山皆见。然江与湖,益细小难观矣。僧为指石镜、铁船、狮子、芙蓉诸峰。乃东至白鹿台,观高皇帝自制周颠碑,高古浑雄,真乃帝王之文; 然碑亭渐崩裂。又东观竹林寺刻,非篆非隶,周颠手迹也。又东观佛手崖。然皆绝顶。下游东林寺,观虎溪,又至西林观塔,东又观太平宫。太平宫者,即御制碑物色周颠处也。又东,至濂溪书院。又东十余里,至周子墓; 墓对莲花峰。自莲花峰东行,至吴障山。过山逾石子、相思二涧,并五老峰行,则至白鹿洞书院。相思涧者,水帘下流也。此庐山南北之大概也。

按志: 庐山有大岭与九叠屏风号奇绝。李白诗不云“屏风九叠云锦张”? 今问人,咸莫谙其处,惟开先寺前有锦屏铺云。又按王禕记: 是山也,洪武初,长林蔽阻,虎豹交于蹊路,虽十余里,非群数百人莫敢往。今其山童童赤崖耳,樵夫非探绝顶,不能得径寸薪也。是山名迹,则肇自惠远,在山北; 至李渤,始有白鹿洞,在南; 后又有周颠其迹则绝顶。正德八年夏六月,李梦阳记。

明武宗正德八年 (1513),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李梦阳正在江西提学副使任上。这年6月,他从南昌北上庐山,在庐山作了一次壮游,并写成这篇雄健高古的《游庐山记》。

这篇游记的绝大部分篇幅,是记述自己的游踪。从文章所记的游览路线来看,作者沿着庐山的四周游览了一遍。其中,还在庐山西北部的中心区域作了深入登览。作者首先从位于庐山东南麓的白鹿洞书院出发,向西北方向的五老峰一带行进,游览了白鹿洞,并观览了五老峰一带的风光。然后折向西南,过栖贤桥,至玉渊,游栖贤寺,探卧龙潭。又至万杉寺、开先寺、归宗寺,到达位于庐山南端的陶渊明故居栗里。游完陶氏遗迹,就向西北方向,游景德观、谷帘泉,到达陶渊明墓地。然后向北,至圆通寺,游猴溪,并从这里上山,度石门涧,过锦绣谷,寻天池寺; 又至白鹿台观御碑,至竹林寺观周颠手迹。在这被称为庐山繁胜之地的区域徘徊瞻跳后,即由西北路下山,游览东林、西林二寺。然后向东,经太平宫,由庐山北麓至濂溪书院,又至周敦颐墓。再向东稍作游览后,又转而向南,复经五老峰,回到白鹿洞书院。作者几乎是遍游了庐山的主要风景点与名胜古迹,因此他在游记里为庐山勾画了一幅“全景图”,让读者也了解了“庐山南北之大概”。能够像他这样兴致勃勃地遍游庐山的游客,实属不多,所以我们称李梦阳的庐山之行为“壮游”,委实不为过分。

通观李梦阳的《游庐山记》,以下两个特色颇为显著:

第一,不沿袭宋人游记蹊径,而直追汉唐体制,文章风格雄健高古,我们知道,山水游记肇源于魏晋,成熟于唐; 至宋代,作者们又另辟蹊径,在游记文章中议论说理,蔚为一代风气。这种文风一直影响了金、元乃至明代的文章,几乎是篇篇议论,处处寓理,高深莫测。平心而论,如果写游记文章向这方面作些探索与开拓,也未尝不可; 但发展到非如此不可的地步,就究竟不是以记游绘景为主要内容的山水游记文章的正宗了。特别是到了明初,又出现了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文风就更纤弱肤廓,一蹶不振。生当明代中叶的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有感于此,决心要改变这种萎靡的文风,转而向伟大的汉唐文学遗产学习。他们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主张“不读唐以后诗”。因此,文学史把他们叫做“拟古派”或“复古派”。作为“前七子”领袖人物的李梦阳,当然要身体力行这些主张。他写于壮盛之年的这篇《游庐山记》,就很好地表现了他们的创作口号。这篇游记主要是记游踪,描绘沿途的名胜古迹,也间做一点考证。即便是记完游踪后又写出的一段文字,也只是对前文作的一些必要的补充与说明,而并非议论寓理。很显然,这决不是宋人的路子,而是汉唐矩度。也正因为如此,这篇游记呈现出一种高古雄健的风格。它从大处落笔,笔力雄健,简练凝重,不作琐碎软熟语。例如文章一开头,就开门见山,直切正题:“自白鹿洞书院涉岭东北行……。”然后按照“移步换形”的写法,历述游踪,兼及名胜。游踪叙毕,则曰:“此庐山南北之大概也。”然后对“九叠屏风”、庐山树林、名迹源流与分布等问题稍加说明,便收束文章。同时,此文在语言风格上也极力追摹先秦两汉,多用短句,少用虚词,读来大有《左传》、《史记》 风范。总之,《游庐山记》气象高古,好像是一位巨人立在半空中所发出的能使山伏云遏的声音。

第二,突出庐山的人文景观,而对自然风光的描绘相对较少。所谓“人文景观”,是指有别于纯自然风光的人工环境或事物。比如寺庙亭台、古人遗迹、碑碣摩崖等等。庐山不仅以险奇壮丽的自然景色闻名遐迩,而且更以其遍布山野的历史文化遗迹而蜚声古今。历代名人墨客的登临与工匠们的辛勤建设,使庐山成为一座文化山。在这一点上,恐怕只有泰山能与它媲美。尤其是对于文人来说,文化景观就更显得亲切与重要。关于庐山的自然风光,前人与他人多有很出色的描绘,可谓连篇累牍,穷幽尽奇。因此,李梦阳就着力描摹其人文景观,而较少再现自然景色。在李梦阳笔下,古人古事遍布匡庐,寺庙碑刻比比皆是,一水一石、一草一木,都打上了文化的印记,而显得古色古香。这篇1700字左右的游记,就提到了十八位与庐山有关系的古人; 提到“劖字”的地方共有十一次。到处是古人遗迹,到处是古人传说,庐山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气氛。这样,庐山就有了历史纵深感,让读者感觉它亘古屹立,而并非仅仅停留在自然风光美这一单一的层面上。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又不妨把这篇游记看作是李梦阳为庐山所作的一篇“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