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伸《游峨眉前记》原文与赏析

尹伸《游峨眉前记》原文与赏析

尹伸

按 《洞天记》,峨眉为灵陵太妙之天,近在维桑六百里内。余神往有日矣。

癸丑三月,始得买锦川之舟,拉一友以行。至嘉州,登凌云山,胜峰古雪,皞然眉上。一宿而达峨眉县。南行四里,至圣积寺。距寺里许,为普安桥。西折而上,农舍、佛刹碁布相望,马蹄微涩,已界泉石矣。寻阪而上,广馗层级,徒骑俱快,名解脱坡。石柟银杏,大可数围、十寻许,乃叶擅栾如盖,行者荫之,此所谓楠木坪也。坪东北为授道台,即皇帝问道处。山开于皇人,大士踞其巅,而宫之道迹,遂为灌莽,今无有过而问之者。三里许,即马鞍山,稍下为天台庵万定桥。桥头一石,頵砡当途,左方两石蹲树间,清泉迸出,汇而为潭,可数毫发。惜“福寿”字为石上瘢耳。俗谓陈图南笔无据。自楠木坪至此,新篁橚矗,不下亿万竿,夹道与杉柏争茂。登灵文阁,大坪、白崖诸峰,圭断璧连,宛然几案间,亦峨眉一奇也。移数武,即歌凤台,以陆通名。过中峰寺里许,辄隐隐闻磅声。 稍下则一阁翼然, 介两桥之间。 溪水分流,各贯一桥而出,气势雄强,未易搪探。石承其下,牙槎龃龉以怒之,反性擢德,诪张为幻。至于凌疾霆, 襄岩磬, 石亦受其锲击, 乃稍柔伏, 以霁其怒,则又澹澹然凝缥如不流。良久遵磴道而上,是为白龙洞。洞前一片浓翠,从斜坂来,则别传和尚所植楠也。其数如 《法华经》。登慈圣庵,暝色敛矣。庵糜上方金钱,复阁四成,窗棂疏朗,为山中精舍之冠。海会堂稍稍称是。惟所谓佛牙者,轮囷一片,骨劣有誰痕耳。 万年寺数灾, 今为甓殿以御之, 晶莹可鉴,出寺之背,为顶心坡。觅筍舆,卒卒不得。因登黑水寺,悬磴千尺,林水翳然。溪有桥,桥有荫室,即惠通骑虎渡处。所云八音池,已鞠为茂草矣。余留慈圣庵者三宿,邑侯闻之,始给筍舆。舆不用辅,而用引。引与肩各四人。升则引者支离负绳,降则弛绳而挽其末。升常数倍于降,则舆上之,身亦如负。膝忘其触吾胸也,足忘其触人胫也。拘拘然顿,则取偿于步,步而后知舆之适。已顶心坡以上,狭而修者,曰鹅项岭。冥而深者,曰大小云壑。缛而差堪托足者,曰翠竹坪。大都目之所迎,即足之所戒,目与足时时交战,而心调之。次初殿,脱轻袿,易夹纩。初殿而前,屋不得瓦,瓦不得陶,树不得颖,步不得度,舆者徒者,悉倍其力。向云岚岑樾中,作跫然声。无何而雷洞坪矣。坪去洞,不知其几千万仞。黝然沉碧之中,微见峻壁闲圻,是为女娲、鬼谷诸洞。鸿荒世界,乃在游人足底。余倚石一俯,不觉大叫。友人牵余衣一大叫,忘其有语禁也。往闻经此者,或挟腥具,或小喧,便有奔雷暴雹,今不然,岂神物他徙耶! 至圆觉庵, 偶雨, 留滞三日。 稍霡霂, 舁舆,趋光相寺。时夕阳欲曛,颇为氛霾所薄。云波吞吐,与攒峰复岭,共为动摇。烟烟煴煴间,出蓝蔚一片。山耶? 云耶? 天耶? 危栏一发,五体若堕,其将惴惴焉。却而西,则晒经瓦屋,斩然堆翠,可指诸掌。远探天竺雪峰、岷山象岭,仅从僧口得之,溟涬有亡之间而已。 刚风,凛然发立。 遂从七宝台, 寓目铜殿,便下净土庵,雨脚又到睫上矣。

明日逡巡下顶,复问洪椿坪、龙门洞之奇。僧有为余先导呼应庵者,策蹇诘屈而上,有龟石,有温凉泉,大士茂真与孙思邈弈,因有呼应之名。果尔,亦自韵事。复取道双飞桥,过牛心寺。寺之左为丹砂洞,即思邈隐处。寺而下,非沿厓隒,即度悬栈。倾欹转戾,遂不可骑。百步之内,鸣泉曳练,沓嶂连墉,而象鼻以上,十二峰娟娟人立,又岩腹塪窞,时有垂乳, 如菡萏颇类, 明月峡故亦称白云峡也。斸峰之半,乃成坪。坪四叠而成阁。诸衲闻客至,皆披缁掬香,拱揖道左。方下食,鱼贯登堂,鹄立梵诵,声震岩谷。游人为之冷然。而复庐邃阁,跏趺面壁者,数十人。山中道风,未有胜于兹刹者也。饭罢,寻故道而北,披榛得石如牛心,因以名寺。此为前牛心,而邻桥者,则后牛心也。当两溪合流处,上下又各有石,如鸡冠马鬃,碧腻多态。越日复从万定桥东北折,穿林出。林尽,一长石卧溪上,俗名石船。柟木坪已见之。肤理纵横,亦异他石。过此瀑流无数,长则十数丈,短则数丈,银虬素影,蜿蜒丛薄之中,目不胜瞬,其不能瀑者,则丝丝出礨孔中,稍差参不成帘。浙沥之声,都为壮湍所夺,此又一奇也。溪之南, 大石岌嶪, 划然中开, 名龙门洞。 两岸皆绝壁,高数十仞。行者据木梯而下,以臀行。梯尽编竹丈许,跨溪上,作蟹行。洞湥广约二十尺,殊朗豁。其上磊磊多悬瘿,左壁双钩“龙门”字,旧云苏长公笔,亦无据。自此还,遂分天台半榻,送祝融丈人。友人已先余归数日矣。友人名向松,喜谈玄。导僧名永宣,颇谈诗。

顾名思义,游记文是记叙游览观赏的文章,因而则重于写景、抒情。既描绘山川之美、风物之美,又抒发由山川风物所引起的内心感受。这篇《游峨眉前记》正是融写景、抒情于一体,以山行为线索,以沿途著名风景点为侧重点,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峨眉山的秀丽风光,抒写了作者游山时的盎然情趣。

峨眉山是我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高出五岳,秀甲九州,以“峨眉天下秀”而名闻遐迩。本文篇首即引《洞天记》极言峨眉之妙,点明其位置所在,并明言自己对此山“神往有日矣”。再以“始得买锦川之舟,拉一友以行”呼应,既映衬出峨眉山风景之美丽诱人,也映现出作者这次登山时愉悦的心情。而登凌云山上,望“胜峰古雪,皞然眉上”,则勾画出远眺中的峨眉胜景。

经过作者的层层铺叙,使读者未登峨眉已闻其秀,已望其景,峨眉山的秀美景致,已隐隐浮现于眼前。从而为具体描绘峨眉之美作好了铺垫。峨眉之美,就在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广袤三百余里。满山梵宇琳宫,或隐没于苍翠之中,碧溪之上,或屹立于奇峰之巅,危岩之畔,成为钟灵毓秀的峨眉山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作者正是结合峨眉山的这一特点,采取移步换景法,联系各处景点、地名,或三言两语简略介绍其得名由来,或大段铺叙,详细描绘其景物特点。

从圣积寺、普安桥、解脱坡、柟木坪,到授道台、马鞍山、万定桥,作者联系各处地名,以精练的笔触,简略介绍了该地景物特点,脉络分明。然其中亦有较详细描绘者,如柟木坪“石柟银杏,大可数围”,授道台“即皇帝问道处”,万定桥“桥头一石,頵砡当途,左右两石蹲树间,清泉迸出,汇而为潭,可数毫发”。寥寥几笔,生动形象,遂导引读者渐至佳境:“大坪、白崖诸峰,圭断璧连,宛然几案间,亦峨眉一奇也。”层层蓄势,终于掀起文章的第一个高潮——对中峰寺旁流水的生动描绘:“过中峰寺里许, 辄隐隐闻磅声。 稍下则一阁翼然, 介两桥之间, 溪水分流,各贯一桥而出,气势雄强,未易搪探。石承其下,牙槎龃龉以怒之,反性擢德,诪张为幻, 至于凌疾霆, 襄岩磬。 石亦受其锲击, 乃稍柔伏, 以霁其怒,则又澹澹然凝缥如不流。”这是全文描绘最为形象生动处。作者将水、石、阁融为一体,使之互增其势。清音阁本“翼然”,两“介两桥之间,溪水分流,各贯一桥而出”更增其气势。那本来是静止的石头,似乎有意“承”于水下, 以“牙槎龃龉”来激怒溪水。 当溪水“凌疾霆, 襄岩磬”时,石头也似乎“柔伏”了。水也变得“澹澹然凝缥如不流”。在作者的笔下,水、石相反相成,似乎有了生命,且其性情还在不断变化。这显然是作者的主观意念作用于客观之物的结果。从中不也映衬出作者登山时欣然开怀的情趣么!

高潮之后,又转入平缓。作者再简略描述历经白龙洞、慈圣庵、万年寺、顶心坡、黑水寺时的情和景。至此,峨眉山道始险。为突出其险状,作者详细记叙了寻找筍舆的过程和坐筍舆的情景。若非亲历其景,不可能作出这样生动的描绘:“……膝忘其触吾胸也,足忘其触人胫也。”在略述鹅项岭、大小云壑、翠竹坪、初殿的风景特点后,已渐至山顶,风景亦更奇秀。作者的文笔由疏渐密,描写亦由简略而渐详细。其中对雷洞坪奇景的描绘,充满着迷离恍惚的氛围。而“余倚石一俯,不觉大叫。友人牵余衣一大叫”,可谓空谷足音,于动中见静,更见其境界之奇。“岂神物他徙耶”的戏谑,使静谧的境界中有了几分幽默的意味。而在光相寺外对峨眉云气的描绘:“夕阳欲曛,颇为氛霾所薄,云波吞吐,与攒峰复岭,共为动摇,烟烟煴煴间,出蓝蔚一片。山耶? 云耶? 天耶?”不仅使峨眉之景更缥渺了,也为全文渲染出一层奇幻的艺术氛围。

作者描绘的这一登山过程,起伏迭宕,层层深入,详略相间,各得其妙。从而烘托出峨眉山秀丽的景致。

峨眉山从清音阁到华严顶有两条路可走,有两种景象可观。因而上山下山各走一条路,景观不会重复。作者写下山时,笔法亦有别。他不仅简略介绍从洪椿坪以下的下山过程,而且详细描绘各处景点,且渲染其气氛。如描绘寺中诸衲“鹄立梵诵,声震岩谷,游人为之冷然”; 描绘牛心寺“当两溪合流处,上下又各有石,如鸡冠马鬃,碧腻多态”,十分生动形象。尤其是描绘柟木坪旁:“瀑流无数,长则十数丈,短则数丈。银虬素影,蜿蜒丛薄之中,目不胜瞬。其不能瀑者,则丝丝出礨孔中,稍差参不成帘。淅沥之声,都为壮湍所夺。此又一奇也。”有数量的夸饰,有长度的渲染,有形象的描绘,有声音的描摹,生动鲜明,声形并茂,不仅是峨眉山的精灵,也是文中的又一精采之笔。而对下山时或“以臀行”,或“作蟹行”的形体动作的描写,更显示出山路的崎岖。

这篇游记文对雄奇秀丽的峨眉山作了全景式的描绘,且通过写景以映衬自己的勃勃游兴。由于作者没有过多的、正面的议论、抒情,没有以自己的主观好恶阉割客观景物,因而将峨眉山的秀丽景色,全面、集中、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名山千古,真的仰赖了作者勾神摄魄的写生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