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陆游

陆游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

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

不令气象少停滀,常恨天地无全功。

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

太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濛。

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

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

如果说古代诗人描摹山水的方式约略可区分为“凭虚构象”和“按实肖象”两种的话,那么,这首诗无疑属于后一种。诗题中的“峡口”,指瞿塘峡口。作者入蜀时曾亲历其境。但诗中对“峡口诸山”的描摹,尽管也糅合了作者的真实见闻,却颇多想象虚拟之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意在借描绘巍然屹立于风雨中的“峡口诸山”的雄姿及其变幻,淋漓尽致地抒写自己的报国志向和卓异才具。因而,仅仅视其为模山范水之作,未免忽略了作者寄寓于其中的深意。至于其作年,今天我们所能考知的是,作者四十七岁居夔州时,曾兼任试院监试官的职务,而这首诗便写于夔州试院。

诗的前六句摹写峡口诸山平日的常态,并点出其缺憾。“白盐”、“赤甲”,均为山名。白盐山,在夔州府东十七里,高千余丈,色白如盐。赤甲山,又名赤岬山,在夔州东北十五里,与白盐山隔江相对,土石呈赤色,不生草木。在诗人笔下,它们不仅拔地而起,直摩苍穹,占有高度上的绝对优势。而且犹如猛士手抚长剑,雄踞一方,具有心理上的绝对威力。这就不仅写出了峡口诸山的磅礴气势,而且赋予它们人格的力量。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正因为作者一生以功业自许,以战士自命,落入其视网的峡口诸山才幻作正气凛然、蓄机待发的猛士,成为其驱逐金兵、收复失土的雄心壮志的物化。但深长思之,作者又不能不对这峡口诸山感到某种缺憾:尽管它们豪雄盖世,却缺乏雍容的气度,以至不免流于匹夫之勇。这只能归咎于造物主吝惜其工力、不肯让它们稍具凝蓄蕴藉的气象而臻于完美之境。作者因此而感慨系之: “不令气象少停滀,常恨天地无全功。”是啊,以阴阳之气聚合成人间万物的“天地”总是这样不愿毕其事、全其功,乃致平添出种种难能尽如人意的缺憾。作者的这番感慨固然是因峡口诸山而发,其所涵盖的,却又岂止峡口诸山? “常恨”,透露了其中的消息:既然是“常恨”,则作者对造物主的不满由来已久。而“常恨”的主要原因也许正在于造物主虽然赋予作者雄伟的志向和抱负,却剥夺了他实现志向和施展抱负的机会,所谓“天地无全功”,此乃显证。可见“不令”二句不过是托言比兴、借题发挥而已。与其说作者是在为山岳“叫屈”,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鸣冤”。同时,由作者对峡口诸山所作的褒中有贬的评说,我们还不难把握作者的独特审美情趣:他崇尚壮美,但这种壮美既须具有力度,也须具有深度。

诗的中间六句摹写峡口诸山风雨中的变态,并揭示其寓意。“今朝忽悟始叹息”一句从结构上看,并非总结上文,而是领起下文。“今朝”,指风雨交加的此际。此际作者引颈伫望,忽然悟得峡口诸山的妙处原来在这迷迷濛濛的烟雨中。换言之,正是这迷迷濛濛的烟雨,将峡口诸山昔日深藏不露的妙处一下子披露在作者眼前,使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之声。紧接着,作者便具体描写峡口诸山此际的妙处: “太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濛。” “太阴”,这里指冬日,谢灵运《登池上搂》有“新阳改故阴”句; “杀气”,指肃杀之气,意同《吕氏春秋·仲秋》中“杀气渐盛,阳气日衰”之“杀气”。当然,如援引高适《燕歌行》诗“杀气三时作阵云”、杜甫《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诗“孤云随杀气”等等,释其为杀伐之气,亦可通。在作者看来,冬日景象本自惨淡,又兼风狂雨骤,便分外显得肃杀。但在那一片若有若无的空濛中,峡口诸山作为自然元气之所钟,却竭尽变幻之能事,呈现出种种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的奇观,而不再象平时那样徒自豪健、有失雍容。这一意外的发现,使作者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情景: “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作者认为,那些具有杰出秉赋的人,尽管平日并没有高出于常人的瑰奇节行,但一旦遭遇非常事件,其扶危济困、排忧解难的卓异才具便顿然显现,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毫无疑问,这便是风雨中的峡口诸山的象征意蕴。当然,作者将这一象征意蕴径自揭出,未免低估了读者的鉴赏能力,也减却了作品的含蓄韵味。

最后两句即景骋情,抒写作者长居峡口、饱览奇观的愿望。此番于风雨交加之际,得睹峡口诸山的种种变态,因而眼界大开,心头大畅。他多么希望能在峡口盖起一座百尺高楼,终日独自凭栏,观赏那“疾雨吹横风”的壮美景象。作为志在疆场的战士,只有“疾雨横风”或“铁马冰河”之类的壮美景象才能契合并寄托他的情志,难怪他要钟情如此。细加品味,“安得”二字显得何等热切,其中又漾出怎样的激情?

至于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也许读者大多注意到作者托物言志、借景喻理的高超技巧。但与此相联系,这首诗还具有取象雄阔的特色。事实上,白盐、赤甲诸山都不过是寻常的山峦,但再现在作者笔底时,它们却俨然是天下二雄,显得那样伟岸,那样豪壮! 之所以如此,只有考察作者的全部诗作才能作出解释。考察的结果,我们发现,每当作者抒写自己的报国豪情和平虏壮志时,他总是煞费苦心地攫取那些弘阔雄奇的景物来熔铸意象,以求与自己的情志相惬。作者自云: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长歌行》)。的确,作者的“气吞残虏”之概、“弯弓跃马”之思,岂是“虫吟草间”、“鸟鸣花丛”之类的景象所能涵盖和表现? 作者内心“真力弥满”,一寓之诗,必然对崇山峻岭、怒涛狂潮、铁马冰河之类的雄阔意象格外垂青。这样,作者之所以对白盐、赤甲的雄峻作如此夸张的描摹,也就可以理解了,取象愈大则寄旨愈远。

先抑后扬,方见烟雨之妙。从来诗文俱无直说平说者,于此可以憬然也。( 〔清〕范大士《历代诗发》)

奇思横出,杰语迭见。(《唐宋诗醇》卷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