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此诗作于建炎三年(1129),时作者居留巴陵。
“巴陵二月”,巴陵即岳阳,范仲淹《岳阳楼记》: “迁客骚人多会于此。”作者亦以迁谪居之。二月春半,寒仍料峭,加之湖上风狂,客中自不胜此,故云“客添衣”。而“草草杯觞”不能尽饮,“恨醉迟”,盖寒未退而愁不胜也。况又连夜风雨! 燕子无知,已感不禁,而况于人! 但海棠独能经此而不谢,意岂在待老夫之诗! 本为料断而以肯定语出之。以“犹待”应“不禁”,一否定,一肯定,互相对衬,足见海棠亦似有情,不独如陈思《海棠谱》所云“风姿艳质”而已。宜乎东坡句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杜甫诗无咏及海棠者,后人因有“海棠虽好不题诗”之句,海棠当有遗憾矣。“老夫”,作者自谓,老夫诗,出杜甫《遣兴》“诵得老夫诗”句。唐宋诗人往往年方壮而称老,亦习尚使然。诗以海棠与燕子为对,诚如纪昀所谓一属题外,一属题内,而“不觉添出,用笔灵妙。”盖燕子、海棠,均宜二月。春暮,一则北归,一则零落矣。范成大《赏海棠》云: “烛光花影两相宜,占断风光二月时。”裴廷裕《蜀中登第》云: “海棠当户燕双双。”燕子多情,软语依依;海棠艳丽,于人有待,并摄入诗,相映成趣。“天翻地覆”句,由“连夜雨”逗出,亦如纪昀所云: “此南渡后,故有……(此)四字。” “齿豁(落)头童(发脱)”,语出韩愈《进学解》: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此句则由“老夫诗”引来。春色可伤,“圣时”宜祝,岂可无诗! 罗大经于此以为“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此说不为无见。然而,面对白竹篱外广阔的大湖,此身如萍,飘泊无所;而时局又如浩渺沧波,起伏不定,均足深悲,又何以为祝呢? 无限沉郁之怀,仍以顿挫出之,语近而意远。
诗的前四句以写景为主,而景中有情;后四句则以抒情为主,而情中有景。前四句皆题内语,后四句则似题外语。然而前者盖为后者设势,而后者则又处处回应前者。“白竹篱前”句,正应“巴陵二月”句;而“茫茫身世”句,乃又由此时此地为客而来。“两堪悲”,乃所以“恨醉迟。”如此身世,愈清醒,愈痛苦;沉醉乃所以解除痛楚之一法。然而这对怀念家国之深如作者一样的诗人来说,要与世人共醉是不可能的。故诗至此便戛然而止。全诗浑然一体,不可割裂。而联与联、句与句间,意既相连或相对,而皆以转折、顿挫之笔出之。诗意愈转愈深,亦愈转愈广。纪昀以为“意境深阔”,良当。
纪昀:意境深阔。题外“燕子”对题内“海棠”,不觉添出,用笔灵妙。
此南渡后诗,故有“天翻地覆”四字。许印芳:旁及“燕子”,而措语撇得开,只算请一陪客,故不觉其添出。(《瀛奎律髓汇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