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螿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钜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这首长诗抒写爱国志士的壮怀与愤激,意气豪纵,笔致雄放,吐气如虹,沉著痛快,清方东树《昭昧詹言》甚至推许为陆游集中压卷之作。此诗作于淳熙元年(1174),陆游正好是百年过半的五十岁,国仇未报而壮士垂老。这年的秋天,他罢任蜀州通判,重返成都,寓居于多福院,在佛寮僧廊的暮鼓晨钟声中炷香度日。这种投闲置散、髀肉复生的生活,对于不久前还在南郑军幕规划进取并亲自跃马射虎的陆游来说,无疑是会感到沮丧与难以忍受的。因此,他常常痛饮狂歌,借此将平生壮怀与心头积郁痛痛快快地倾吐出来。《长歌行》原是乐府旧题。其特点是句法自由灵活,可以纵横驰骤,开阖变化,任情抒写。这也是陆游向来所擅长的。这首《长歌行》工于发端,起笔犹如江出西陵,奔流直下,气概非凡。开头两句以安期生与李晟为例,将入海骑鲸与破敌收京列为人生两大快事,前者求仙,后者建功立业,前者不过是后者的陪衬。安期生传说为古代仙人,卖药东海边。秦始皇曾派人入海访求安期生,未至蓬莱山,遇风波而返。李晟是唐德宗时名将。兴元元年(784),他率军从叛臣朱泚手中收复长安,迎德宗回京,因功封为西平郡王。陆游推重李晟,当然并不在于博功名与封侯王,而是在于“手枭逆贼清旧京”,这正是陆游一生追求的崇高人生目标。“金印”两句,从理想转入现实,自叹功业未就,年华垂老。“种种”是形容发衰且短。陆游这时年过半百,深怀“恐年岁之不我与”之忧。“金印煌煌”又与“白发种种”对比强烈。在全篇散行中,这两句特地写成对偶,除了奇偶杂出,其用意还在于用简练的手法概括其壮志未酬的半世生涯,而目前的现实却与生平的理想似乎愈离愈远了。“成都古寺”四句,即写当前景况,申明自己志在上马杀敌,并不甘心以诗人自限。“破贼手”而作“寒螿鸣”,这是作为爱国志士感到痛苦和无聊的。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十三《读杜诗》云: “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杜甫的人生目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陆游的人生目标是“手枭逆贼清旧京”,他们首先是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其次才是忠于自己理想的诗人,这是陆游与杜甫两人的相同之处。如果把陆游也“但作诗人看”,恐怕也是违反陆游的意愿了。“兴来”六句,则是写志士赋闲落寞之中的酒渴剧饮。“兴来买尽市桥酒”与“平时一滴不入口”两相对照,表明这次剧饮的非同寻常。“市桥”,在成都西南四里。李膺《益州记》谓“汉旧州市在桥南,故名。”桥头深渊中旧有石犀,后人于此建石牛寺。“如钜野受黄河倾”一句,完全是以散文句法入诗,破坏了七言句法的常规,用意是加强这次剧饮的豪放奇特的印象。钜野是古代的大泽,位于今山东钜野县东北。据《史记·河渠书》,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在濮阳的瓠子决口,“东南注钜野,通于淮、泗,泛郡十六。发卒十万塞之,无成。”说这次饮酒犹如钜野受到黄河洪流的倾泻,滔滔的黄河之水化成无穷无尽的美酒直注于胸,既有酒兴之狂,又有胸怀之大,可谓极其夸张。陆游当然没有这么大的酒量。诗中的这些描写,实际上是表明他怀志不伸的积愤既深且久,故借酒以浇胸中块垒,一舒郁闷;同时也显出他壮心不老,豪气如昔,犹能乘兴而作此惊人之举。这决不是酒徒之饮,而正是豪士之饮。诗中写的剧饮,就跳动着一颗壮士之心,因而意气飞扬,兴不可遏。这几句写得笔酣墨饱,兴会淋漓,使全篇增添了波澜,也增添了飞扬动荡之感。“国仇”两句,才点明本意,“宝剑有声”正反衬出壮士心中的不平之鸣。最后希望有一天能实现恢复,雄据秦汉故关的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县),在大雪之夜欢宴胜利归来的远征将士,那时的狂欢痛饮将同现在的寂寞冷落完全不同了,或许比“手枭逆贼清旧京”更为人生之大快呢!
这首歌行充满浪漫情调,将陆游的满腹牢骚和一腔热血,在放声长歌中倾泻而出,热情奔放的语句中跳跃着作者飞扬激动的报国之心,悲而能壮,豪而能放,是陆游的七言歌行中有代表性的一首。淳熙元年(1174)十一月,陆游的友人叶衡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陆游在贺启中极论恢复,甚至说到恢复之后“方将修未央、长乐之故宫,筑马邑、雁门之绝塞。兴植礼乐于僵仆之后,整齐法制于抢攘之余。威憺殊邻,玉辇受渭桥之谒;治偕邃古,金泥增岱岳之封。”完全回复到汉、唐之盛。陆游正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来期望王师北伐与恢复中原的。可惜诗末的这类期望,陆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空,陆游的心情也愈益悲愤了。
放翁《长歌行》最善,虽未知与李、杜何如,要已突过元、白。集中似此亦不多见。(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二)。
方植之(东树)以此诗为放翁压卷。吴北江曰: “放翁豪横处自臻绝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