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翱
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黯销魂。
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
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
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
谢翱在南宋亡后凭吊杭州故宫废址时,写了这两首七绝,抒发他的故国之思。
托物寄慨,触景兴悲,是这类诗作常用的手法。例如唐李益的《隋宫燕》: “燕语如伤旧国春,宫花一落旋成尘。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崔橹的《华清宫四首》之二: “障掩金鸡蓄祸机,翠环西拂蜀云飞;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借落花、归燕来吊古伤今或哀时悯乱。谢翱这两首诗的第一首与此同一机杼,但作为遗民,对故国宫苑的凭吊,其感情的沉痛、凄楚,则更非李益、崔橹可比。一、二句写南宋故宫被毁坏后的荒凉景象:昔日有桓桓武士秉钺持戟而守卫的宫阍,如今一片死寂,阒不见人;在曾经是千官鹄立、花迎剑佩的地方,如今但见台荒殿冷,落花满地。通过这寥寥数字的景物描写,仿佛看到诗人吞声潜行、凄凉徘徊的身影,感受到他那浓重的感伤情绪。这两句诗里的“禾黍”、“黯销魂”,都有来历: “禾黍”,有两个出处:一是《诗·王风·黍离》,诗序说,东周的大夫出行至旧都镐京时,看到“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因而作《黍离》这首诗;一是《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路过殷墟,看见商朝故宫毁坏,“生禾黍”,十分感伤,因作《麦秀》之歌,歌词的第一句就是“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谢翱在篇首着以“禾黍”二字,就是以箕子之吊殷商、周大夫之悯宗周,来暗寓自己对南宋国都沦亡、宫殿荒废的深沉感叹,不但用典贴切,而且一起就点了题。至于当时杭州故宫的废址是否也种上了庄稼,“彼黍离离”、“麦秀渐渐”,却不是主要的,不必求之过实。“黯销魂”,出于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中亦颇有深意。杜甫在安史之乱长安陷落时,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句,但他还抱有“五陵佳气无时无”的信念,坚信长安还能被官军收复,而谢翱凭吊故宫,却抱着亡国之恨,是真正的死别吞声之哭。因此,用了《别赋》中“黯然销魂”这一成句,是极其痛切的。
接下来两句: “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朝元阁是唐代长安骊山上的阁名,它与华清宫、长生殿都是天宝年间唐玄宗、杨贵妃经常游宴的处所,因此也都是安史乱后在唐人诗中经常出现的地名。谢翱在这里只是借用来泛指杭州故宫的建筑。另一位南宋遗民林景熙《故宫》诗中有两句: “烟深凝碧树,草没景阳钟”。凝碧池在唐代的东都洛阳,景阳宫则是南朝陈都城金陵的宫名,故章宜竹在注里指出: “先生诗中引用台池宫阙之名,亦不必杭州皆有之,特借以形容故都耳。”这一说明,也适用于谢翱此诗。“不见前头鹦鹉言”,化用唐朱庆馀《宫词》“鹦鹉前头不敢言”句,但意思完全不同:谢翱通过燕子归来,它的伙伴鹦鹉却找不着了,暗示南宋宫廷如今人去殿空,鹦鹉更是无处寻觅了。这是深入一层描写故宫的寥落和寂静。因见归燕而想到不见鹦鹉,这一突发的感想颇为独特,而妙在将人的感叹与惆怅借燕发出。比之前人诗中的“燕语如伤旧国春”与“不见人归见燕归”等诗句更有力,具有孟郊、李贺诗苦思锤炼的特点。
元兵进入杭州后,南宋故宫许多建筑成为佛寺,多为番僧所居。林景熙《故宫》诗中“王气销南渡,僧坊聚北宗”,与汪元量《孤山和李鹤田》诗中“林西楼观青红湿,又逊僧官燕梵王”等句,都反映了这一事实。这里第二首诗所写的也是此事。一、二句: “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紫云楼也是唐代长安楼阁名,在曲江畔,此指杭州故宫中的楼阁。“燕”,即宴;“流霞”,指美酒;“佛子”,菩萨的通称,亦指僧徒。这两句是说过去南宋君臣宴饮过的皇宫楼阁,如今成了番僧供奉菩萨的庙宇。三、四句“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进一步用富有象征性的景物来表达无限凄凉的兴亡之感: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紫云楼上的筵席终于结束了,夕阳下山,花光雾气,也随之消散,被称为万年枝的冬青树上,如今挂满了僧人的袈裟。联想到“万年枝”曾多次为宋室帝后所吟写,如徽宗试画院诸生,即以“万年枝上太平雀”为题,宁宗杨皇后写的《宫词》亦有“秋声轻度万年枝”之句,使人弥增“故国不堪回首”之慨!
“南渡君臣轻社稷”,南宋是偏安的政权,主和派意见常占上风,宫中生活康豫安逸。因此,《过杭州故宫》诗中写到宫中养鹦鹉、“燕流霞”,是含着对南宋君臣苟且偷安、不思恢复,“直把杭州当汴州”的指责与叹惋的。
综观谢翱这两首诗,其特点是沉痛而含蓄。这与《登西台恸哭记》十分相似。尤其是大量融入唐人诗的语词、意境,借唐喻宋,以长安喻杭州,与《登西台恸哭记》中所写“故人唐宰相鲁公”,以颜真卿喻文天祥,是同样手法。因此,《过杭州故宫》从内容到思想感情,从语言到表现手法,都可以看作是《登西台恸哭记》的伯仲之作,也是南宋遗民诗中重要的篇章。
宋末诗人,当革命之际,一腔悲愤,尽泄于诗……谢翱过杭州故宫诗二首……情真语切,意在言外。(贺贻孙《诗筏》)